岁月流转,转身未曾离开

第一章

我蹲在厕所隔间数到第三根烟时,窗外的白桦树正在掉最后一片叶子。打火机窜出的火苗舔上烟卷的瞬间,走廊传来教导主任的怒吼:"又是哪个崽子在抽烟!"


手抖得差点烧到刘海,我慌忙掐灭烟头塞进校服口袋。劣质烟草的焦苦味混着厕所消毒水的气味,在喉头凝成苦涩的块垒。镜子里那张苍白的脸扯出冷笑——苏晏,这就是你想要成为的"酷哥"?


回到教室时数学课已经过半,粉笔灰在阳光里起起落落像场细雪。我故意把后门踹得震天响,前排的眼镜妹吓得铅笔芯"啪"地折断。当全班转头注视的瞬间,我如愿看到班主任铁青的脸。


"滚出去站着!"


走廊瓷砖透着初冬的寒气,我倚着墙数对面教学楼剥落的墙皮。忽然有清甜的橙香漫过来,转头看见抱作业本的女生正歪头打量我。她马尾辫上的浅绿色发绳松垮垮挂着片枫叶,睫毛上凝着走廊窗外飘进来的碎雪。


"苏同学,"她突然开口,"你口袋里的烟盒露出来了。"声音像咬开新鲜莲雾时溅出的汁水,清凌凌的。


我下意识捂住校服口袋,布料下的硬角硌得掌心生疼。她忽然踮起脚尖,发丝扫过我鼻尖的刹那,冰凉指尖轻轻拂去我肩头的烟灰。这个角度能看见她校服第二颗纽扣摇摇欲坠,银线在阳光下泛着细碎的磷光。


"要藏就藏好些呀。"她后退半步,眼睛弯成透亮的月牙。我这才发现她右眼尾有颗小痣,眨眼时像流星划过夜幕。


上课铃骤然响起,她转身时纽扣终于跌落,在空荡走廊弹跳着滚到我脚边。等我蹲下身捡起那粒塑料纽扣,只来得及看见她消失在转角时扬起的发梢,深灰色百褶裙摆扫过漆成军绿色的墙围。


回到座位时,掌心已经焐热了那枚纽扣。前桌传来小纸条,展开是圆滚滚的字迹:"我叫林语凝,放学请你喝奶茶呀~"最后那个波浪号力透纸背,几乎要跃出皱巴巴的纸面。


夕阳把课桌染成蜜色时,我对着教室后墙的仪容镜反复调整耳钉位置。镜中少年眼底跳动着连自己都陌生的光,像是深冬荒原里突然亮起的篝火。


第二章

林语凝的奶茶是浅紫色的,杯壁上凝着细密水珠。我盯着漂浮的芋圆在漩涡里打转,听见她咔嚓咬碎珍珠的声音。"其实教导主任今天戴了假发片,"她突然凑近,"你踹门时他后脑勺的夹子都崩开了。"


我呛得咳嗽,奶茶险些泼在刚拆石膏的右手上。她笑倒在塑料椅里,书包上挂着的毛绒考拉跟着颤抖。暮色从奶茶店玻璃门漫进来,她耳垂上小小的银色耳钉忽明忽暗,像深海里一尾不安分的鱼。


课间操集合时她故意走在我身后,广播体操的伸展运动做到第三节,她突然踮脚把冰凉的指尖贴在我后颈。我僵成广场上那座生锈的雷锋雕像,听见她憋笑的气息喷在衣领:"你红耳朵的样子比较可爱。"


那天之后我的校服口袋总是鼓鼓囊囊。有时是包着玻璃纸的千纸鹤糖,有时是画着鬼脸的创可贴。最过分的是上周四,她趁我趴着补觉,用马克笔在我石膏上画满流泪小狗。我举着胳膊穿过整个走廊去清洗时,听见她在女厕所里笑到打嗝。


但更多时候她像团捉摸不定的雾。物理课老师讲解棱镜折射,她突然转过我的课本,将三棱镜调整到某个微妙角度。她眼睛亮得惊人:"你看,彩虹住在课本夹缝里。"可当我伸手去碰那片虹光,她已经转回去记笔记,后颈碎发在阳光里泛着淡金。


周五值日轮到我们组擦黑板。我故意把板擦拍得震天响,粉笔灰落在她发梢像场微型雪崩。她也不恼,踮着脚去够黑板顶端的公式,露出截纤细手腕。我鬼使神差伸手去擦她头顶的粉笔灰,她却突然蹲下系鞋带,我的指尖悬在半空,接住了窗外飘进来的一片槐花。


那天傍晚我在车棚拦住她。夕阳把我们的影子拉得很长,她的自行车铃铛在风里叮当作响。我扯下书包带上的挂饰,一只断尾的陶瓷猫,是昨天偷换她笔袋里的小摆件。"喂,这个要不要?"


她伸手来接的刹那,教导主任的吼声炸响在身后。我下意识抓住她手腕往围墙缺口跑,掌心的薄汗洇湿她腕间的青筋。翻过墙头的瞬间,她书包里哗啦啦掉出十七八颗柠檬糖,滚进巷口积水里,泛起细小的金色涟漪。


我们蹲在便利店后门啃关东煮时,她忽然用竹签戳我:"你跑起来像只瘸腿火烈鸟。"我恶狠狠咬掉她筷子上的鱼丸,辣得眼眶发烫。晚风掀起她刘海,露出额角淡褐色的旧疤,像流星划过月球的环形山。


便利店暖黄的光晕里,她哼着走调的歌给考拉玩偶梳毛。我偷偷把假发片粘在它头顶,听见她笑出小小的鼻音。这一刻我错觉我们真是电影里那些没心没肺的主角,直到她望着街灯轻声说:"要是每天都能看见这么圆的月亮就好了。"


玻璃窗映出我们交叠的倒影,她的侧脸浸在光与暗的交界,睫毛投下的阴影里藏着某种我读不懂的渴望。我数着她校服上第二颗纽扣的缝线,突然希望回程的末班车永远不来。


第三章

林语凝开始躲我。


周一早晨的奶茶孤零零地立在我课桌上,杯壁凝结的水珠已经干了。我抬头望向第三排靠窗的位置,她正低头抄写英语范文,马尾辫随着书写动作轻轻摇晃。直到上课铃响,她都没有回头看过我一眼。


物理课代表发试卷时,我盯着她后颈发呆。她突然侧过脸和同桌说话,我慌忙移开视线,笔尖在草稿纸上戳出深深的墨点。那张76分的卷子被我不动声色地塞进抽屉最深处,突然听见前桌传来她清亮的声音:“苏晏,放学要不要去图书馆补课?”


我差点碰翻桌上的保温杯。热水洒在袖口时,她已经转回去继续整理错题本,仿佛刚才那句话是我的幻听。


图书馆老旧的暖气片嗡嗡作响。她摊开笔记推到我面前,圆珠笔尖点着受力分析图:“滑轮组这里,你每次都漏算摩擦力。”我闻到她袖口飘来的柠檬味洗手液气息,混杂着纸张的油墨味,忽然觉得喉咙发紧。


“这里,”她突然抓住我的手腕,引导我在草稿纸上画辅助线,“要先确定动滑轮和定滑轮的数量。”我的指尖在发抖,划出的线条歪歪扭扭,她轻轻叹了口气,温热的气息拂过我耳际。


后来我们总在周四放学后留下来补课。她喜欢把自动铅笔夹在耳后,解题时会不自觉地咬住下唇。有次我故意写错单位换算,她气得用橡皮砸我额头,却在看到我泛红的皮肤时慌张翻找创可贴。


十二月第一场雪落下来那天,我在车棚等到路灯亮起。她推着自行车出现时,围巾遮住了大半张脸。“以后别等我了。”她低头调整书包带,雪花落在她发间,“被值周老师看见不好。”


我踢飞脚边的碎冰,听见自己沙哑的声音:“你最近怎么回事?”她沉默着给自行车开锁,金属碰撞声在寂静的车棚格外刺耳。我伸手按住后座,掌心贴着她冻得通红的手指,“林语凝,你当我是傻子吗?”


她猛地抽回手,车筐里的课本哗啦散落一地。我蹲下去捡,发现书页间夹着张泛黄的拍立得——她和一个穿初中部校服的男生在游乐园的合影,棉花糖的糖丝粘在她发梢,男生的手搭在她肩上。


“还给我!”她突然扑过来抢照片,指甲在我手背划出白痕。我松开手的瞬间,她抱着课本冲进雪幕,单薄的背影很快被夜色吞没。


那周开始,我的储物柜里不再有偷偷塞进来的零食。课间操时她总站在女生队伍最外侧,体育课绕开我所在的篮球场。有次在走廊迎面撞见,她贴着墙快速走过,校服衣角擦过我手背,带起一阵冷风。


平安夜那天,我逃掉晚自习翻进学校。积雪在月光下泛着蓝莹莹的光,单杠区有团蜷缩的黑影。林语凝坐在结了冰的器材上,围巾堆在颈间像团柔软的云。她没穿外套,毛衣袖口露出半截苍白的手腕。


“你怎么在这儿?”我脱下羽绒服扔给她。她没接,衣服滑落在雪地里,黑色布料很快覆上层银霜。


我们僵持了十分钟,直到她开始打喷嚏。我捡起羽绒服强行裹住她,她挣扎时发梢扫过我下巴,带着薄荷洗发水的凉意。“你到底想怎样?”我按住她乱动的肩膀,发现她在哭。


泪水无声地淌过她泛青的眼睑,在月光下像两串碎钻。她突然仰起脸,呼出的白雾模糊了彼此的距离:“苏晏,我们根本不该认识的。”


我怔在原地,指节还陷在她肩窝的毛衣纹路里。远处传来保安手电筒的光柱,她趁机挣开束缚跳下单杠,踉跄着跑向教学楼。我追到楼梯口时,只听见安全出口标识牌幽幽的绿光里,她急促的脚步声盘旋而上,最终消失在顶楼呼啸的风声里。


第四章

放学后的器材室里,我蹲在储物柜前找备用线圈。身后传来门轴转动的吱呀声,林语凝的影子斜斜切进门缝。“让开。”她伸手够顶层的工具箱,毛衣下摆擦过我后颈。我起身时撞到柜角,她踉跄着跌进我怀里。


松香和铁锈的味道在鼻尖炸开,她僵硬的肩胛骨抵着我的胸口。我感觉到她在发抖,像被雨淋湿的雏鸟。“你到底在怕什么?”我的声音卡在喉咙里,变成沙哑的气音。


篮球砸在体育馆地面发出空洞的回响。我瘫坐在休息长椅上,看着周浩把手机屏幕转过来:“你自己看班级群。”


照片里林语凝和穿高一校服的男生站在奶茶店门口,她手里举着杯浅紫色的芋圆奶茶,男生正伸手擦她嘴角的奶盖。拍摄时间是上周五下午,当时她告诉我要去医院陪奶奶复查。


手机从指缝滑落,砸在地板上发出脆响。


实验楼顶层的风裹着化工废料的味道。我踹开虚掩的铁门时,林语凝正趴在围栏上撕物理卷子。纸片被风卷向铅灰色的天空,像一群仓皇的白鸽。


“高一二班陈予航?”我把手机怼到她眼前。她后退半步,后背撞上生锈的通风管道。


“他妈妈是我家邻居。”她伸手拢住乱飞的头发“上周帮忙送复习资料...”


我抓住她肩膀按在管道上,金属锈屑簌簌落在她校服领口:“送资料需要喂奶茶?需要摸脸?”她突然剧烈咳嗽,苍白的脸颊泛起病态的红。


“苏晏你弄疼我了。”她试图掰开我的手,指甲在我虎口划出血痕。我松开手的瞬间,她顺着管道滑坐在地,化学试卷从指间飘落,背面用红笔写着陈予航的名字。


储物柜里的铁皮盒子是第二天撬开的。三张游乐园门票存根,五封没贴邮票的信,最新那页数学草稿纸上画满爱心函数图。我把盒子摔在实验台上时,林语凝正在给显微镜调焦。


“你拿我当傻子耍?”我扯下她胸前的实验牌扔进废液缸,塑料吊绳在她脖子上勒出红痕。她突然抓住我手腕,力气大得惊人:“你以为自己很重要?不过是个消遣的...”


耳光声在实验室回荡。她偏着头笑了,嘴角沾着血丝:“这下扯平了。”安全出口指示灯在她身后幽幽发亮。


放学时暴雨倾盆。我蹲在车棚角落看陈予航撑伞来接她,男生把校服外套披在她肩上。她钻进伞下时回头望了一眼,雨水顺着排水管浇在我头顶,把储物盒里的柠檬糖泡成浑浊的糖水。


第五章

高考倒计时牌撕到最后一页时,林语凝搬去了教室角落的座位。


毕业典礼前一天,我在储物柜发现半盒千纸鹤糖。玻璃纸在昏暗走廊闪着微弱的光,每只糖纸里都写着潦草的“对不起”,我把糖盒扔进了垃圾堆。


大学录取通知书寄到那天,周浩来我家吃火锅。他往辣汤里下毛肚时突然说:“林语凝复读了。”我盯着锅里翻腾的红油,想起去年平安夜她发梢结冰的模样。


哈尔滨的初雪来得比家乡早。我在图书馆赶微积分作业时,收到她寄来的明信片。松花江畔的晚霞照片背面,用铅笔写着“中央大街的糖葫芦比学校小卖部甜”。我把明信片夹进《电磁学》教材,转头继续推导演算公式。


除夕夜班级群发红包时,她的头像始终灰着。零点钟声敲响时,我对着聊天框输入“新年快乐”,最终逐字删除。窗外烟花炸开的瞬间,手机突然震动,她发来张模糊的烟花照片,附言“今年烟花特别好看”。我走到阳台推开窗,发现她站在楼下路灯旁,影子被拉得很长。


积雪在脚下咯吱作响,她裹着白色羽绒服几乎融入雪地。“我要去北京做交换生。”她呵出的白雾消散在夜色里,“后天早上的高铁。”我插在口袋里的手指摩挲着明信片边缘,听见自己说:“挺好的。”


她转身离开时,围巾末端扫过我的袖口。我站在原地数到第一百个烟花的爆裂声,雪地上两串脚印分别延伸向相反的方向。手机在零点十七分收到新消息,是张高铁车票截图,座位号旁印着“02车13D”。


四年后,我正把最后一份财务报表塞进碎纸机。手机在西装口袋震动两下,班级群弹出林语凝母亲的消息。碎纸机卡住的嗡鸣声中,我盯着“去世”两个字看了十分钟,直到秘书敲门说客户到了。


高铁穿过十二个隧道后开始降速,玻璃窗映出我下巴冒出的胡茬。邻座小孩把酸奶洒在我裤管上,母亲连声道歉的声音忽远忽近。我攥着手机看导航地图上跳动的光标,林语凝家地址在屏幕上缩成针尖大的红点。


开门的妇人眼睛红肿得像烂桃子,围裙上沾着中药渍。客厅供桌的白菊开得正盛,黑白照片里林语凝穿着我们高中的夏季校服,领口第二颗纽扣的位置有个突兀的白点。


她母亲掀开绒布,露出冷藏柜里成排的止痛贴,“这些本该上周就该扔的。”


葬礼那天下了毛毛雨。墓碑前的玻璃罐里泡着十七颗柠檬糖,糖纸被水泡得发胀。


回程航班延误到凌晨。我在机场书店买了本《临床肿瘤学》,第三章用红笔圈着止痛药剂量表。起飞时舷窗外闪过两点航标灯,像那年实验室里她没接住的纽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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