姨奶奶走了，走得时候身边一个人都没有。 听到这个消息时，小悠很平静。
小悠是在十岁的时候，正式来到姨奶奶家的。
小悠是家里的老大，因为生妹妹的时候正赶上计划生育，父母将小悠过继给了城里的姨奶奶。每逢过年的时候，小悠都要被送到这里，和他们逐步加深感情，可小悠怎么也跟他们亲近不起来，一看到姨奶奶的眼神她就感到害怕，所以每次来的时候，小悠都要大闹一场，但最终还是被孤零零地丢在那里。偌大的房间里，小悠坐在地上，一个人无助地哭泣。那时候，小悠总怀疑自己不是父母亲生的，不然的话，他们怎么会这样来对待她，她总感觉自己被父母抛弃了。
那年秋天，小悠正式转到了城里的小学。她清楚地记得，虽然已是八月末了，天还很热，树上还会传来几声知了的残鸣。小悠这次没有哭闹，她知道自己的反抗根本没人搭理，起不了任何作用，就很平静地将自己的东西收拾了一个小箱子，坐上了母亲的自行车的后座。一路上母亲在嘱咐着：“城里不比乡下，去了要好好听姨奶奶的话，好不容易她才答应的……”再说什么就没听见，在她的眼睛里，马路两旁的白杨叶子似乎由浓绿变成浅绿，变成枯黄，慢慢地又成了灰白……
姨奶奶和姨姥爷无儿无女。在县城东住，靠着姨姥爷的退休金，生活还算宽裕。姨奶奶脾气大，嗓门高，爱唠叨，好计较。他们是有个儿子的，据说在文革中跳井死了。不知是不是那时留下的伤痛，姨奶奶不大喜欢孩子，尤其像小悠这样的乡下女孩子。
寄人篱下的日子总是小心翼翼的，但总不能让那双挑剔的眼睛满意。四年级的小悠要自己定闹铃起床做饭，晚上七点关大门，八点准时关灯睡觉。刚转学过来，学习有些吃力，有个在附近住的小男孩挺热心，经常来家帮忙做作业。每次作业刚写完，一个声音就会想起“你快回去吧，现在电费那么贵！”渐渐地小男孩就再也不来了。周末，小悠要把家里打扫一遍，用抹布把窗台、橱子、桌子都要擦得干干净净。下午，要到几十米外的小胡同里水龙头那里去打水，附近的街坊邻居都来这排队打水。赶上人少，小悠就用扁担去担水。她个头儿小，得把扁担的挂钩在扁担上绕一圈，接少半桶水，晃晃悠悠，一步三摇地担回来，几个来回下来，肩膀酸疼酸疼的。只有在这个时候，姨奶奶看着满满的一缸水，脸上才会露出少见的笑容。小悠还要自己的衣服，她把一周攒下来的脏衣服用盆泡上，打上肥皂，再十分吃力地用搓衣板搓洗完，踩着板凳晾到院子里的绳条上。
即使小悠努力地这样做超越她年龄的事情，姨奶奶仍然被对外宣扬着：没眼力价儿，啥也不会干。
慢慢地，小悠变得十分敏感，时刻小心翼翼。晚上睡觉前总要反省一下自己，今天又做错了什么？梦里不知有多少次惊出一身冷汗。 小悠想家了。于是就偷偷上路了。二十多里路，不知道走了多长时间，到家了，奶奶在家看到小悠，一个劲儿地心疼地问：“这么远的路，怎么摸回来的？”“饿了吧？等着，奶奶给你冲碗鸡蛋水！”喝着热乎乎的鸡蛋水，小悠的泪珠啪嗒啪嗒地掉在了热气腾腾的碗里。等小悠平静下来，奶奶好像什么都知道，“她是我姐姐。我知道她的脾气，刀子嘴豆腐心。孩子啊，你看看家里的状况，不把你送出去，家里就会因为你妹妹挨罚，你忍忍吧！”懂事的小悠只能无奈地坐着母亲的大轮自行车又回来姨奶奶家。回来后，小悠很奇怪，姨奶奶并没有因为她离家出走而责怪她她。姨奶奶好像很累，在床上躺了好几天。
从那以后，小悠感觉宽松多了。在两棵高大繁茂的椿树之间跳皮筋;把晾晒的被单当拦网，学着女排姑娘在练习扣球;在晴朗的午后，静静地坐在小板凳上看书，累了就抬起头来看白云蓝天;有时候会打开收音机偷听评书《红楼梦》。有时一个人去大桥看水，它流向哪里呢？有多远？那里的风景跟这里的公园一样美吗？“是不是有那么一天，我可以去看看，到河的那头？”小悠经常这样想着。
中考通知书下来，小悠以优异的成绩考入了县实验中学。除了吃饭睡觉，其余时间她都呆在学校里。那天晚上，下晚自习打扫完卫生天太晚了，一个男同学主动送小悠回家，小悠担心被姨奶奶看见，可这么晚一个人走夜路还真有些害怕，就答应了。回到家，小悠一颗心一直砰砰砰地跳，直到躺到被窝里，什么动静也没有，才安心地睡去。
过了没几天，有一次学校放学早，刚到家门口，就看见自己的东西被胡乱地摆放着，姨奶奶和姨姥爷正看着，翻着念着她的日记本。这可是唯一一个属于小悠自己的角落了。小悠觉得自己的脑袋一下子大了，大叫一声，一把夺过日记本，撕得粉碎，哭着冲出了家门。
那一夜，小悠没有回“家”，住到了学校宿舍里。第二天，姨姥爷去学校教室找她，她倔强地硬是理都没理。小悠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做出了反抗。虽然付出了代价，户口又迁回了乡下，可她认为值，换来的不再是担惊受怕，不再是绞尽脑汁地去讨好，不再是无休止地呵斥。小悠竟然激动得一连好几天在宿舍里睡不着觉，几乎不相信这是真的，有几次梦中惊醒，看看周围熟睡的舍友，才放心地睡去，从此再也不用战战兢兢地了。
往事悠悠，随风而逝。后来小悠大学毕业，结婚生子。不知为什么，小悠梦中总有个小院子，两棵高大的椿树，门口的大石头，姨奶奶的发面饼，还有那个老旧的收音机。小悠渐渐懂得，两位老人对自己也有份深沉的爱。终于她鼓足了勇气再次站到了当年那个院子里，梦中的它们竟然都还在，过去的一幕幕如同电影镜头在眼前闪现，唯一不在的是姨姥爷已经去世多年。姨奶奶已经老了，原来笼得油亮乌黑的头发已然全白，当年犀利的眼神变得浑浊了，耳朵也听不大清了。她握着小悠的手，颤巍巍地，只是满眼的泪光，几乎一句话也说不完整。那次，情绪复杂的小悠禁不住泪流满面。
后来，小悠再去那个小院时，会带些水果，或者给姨奶奶买件应季的衣服，有时什么也不带，就在大门口的石头坐一会儿。
去年暑假小悠回到老家，奶奶说：
“你姨奶奶去世了，走的时候一个人也没有陪在身边。”
“以前怕你怨恨她，当着你的面都不敢提她。其实，她那时候对你也不错。看你那么瘦，变着法儿地做好吃的，他们年纪大了，能吃多少啊，发面饼吃了一辈子了，早吃腻了。其实都是为了你能吃上。”
“你转学的手续都是她跑的，得一个月吧，这里一个章，那里一个章的。”
“你偷偷跑回家来那回，她跟了你一路，回去躺了好几天。”
“上了初中，你上晚自习，她每天都撵着你姨姥爷去门口等你，在你后面跟着你。看你的本子，也是怕你走歪路。”
听了奶奶说的这些话，小悠早已泣不成声。
如果当时能不那么倔强，现在会不会不那么遗憾。
如果当年留在她身边，事情会不会就不一样了。
小悠站在大桥上，看桥下的水依然清澈，依然流向远方，只是公园已不复原来的模样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