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你还好么?”
一个女人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是在对我讲话么?是我认识的人么?大脑在剧烈的抽缩中寻找回归现实的路径。抬起头,一个弯着腰的人影站在我的面前,我用掌心蹭蹭双眼,烫着大波浪的长发像柳条般垂下来,包裹着弯弯的眉眼,斋藤?我心里一惊,混沌的状态顿时烟消云散,定了定心神,再仔细去分辨,那只不过是和斋藤有着同样月牙般眉眼的素不相识的女人罢了。笑容满面看不出具体年龄的女人正注视着我。眼光在我的脸上、身上四处游离。
“你需要什么帮助么?”她再次问道。
我赶忙站起来,发现对方的个子很矮,只到我的肩膀位置。她的视线似乎在看涌起的滔天海浪般从下往上慢慢的攀升,定格。“我,我要去广岛,但是里面的人不同意让我坐船。”我伸手指了指后面的接待大厅,之前还未释放干净的委屈又一股脑儿的涌了上来。
“哦,你的家人在广岛?”
我点点头随即又马上摇摇头,语无伦次的说。“是我不是家人的唯一的家人。”女人表示没听懂,诧异的看着我。我将手里的照片举在女人的面前。
女人接过照片,认真的端详了一会,指着照片上的斋藤笑着对我说。“理解了,你要去找他对不对?”
我露出像小鸡一般无邪的眼神,啄米似的点着头。
“一个人去?家人呢?”女人问。
“死了,都死了。”无邪的眼神里被蒙上一层无助的凄凉。
女人将照片还给我。脸上的笑意打着旋儿的消失在唇角之间。伸出手将我垂在肩膀两侧的辫子摆正了位置认真的说道。“那我带你去广岛好不好?”
“真的?”
我惊呼。简直不敢相信这突如其来的幸运如此轻易的眷顾了我。女人看我挂着眼泪惊喜万分的样子,笑意又打着旋儿的回到嘴角,轻轻的点了点头,表示肯定。仅仅这轻微的一个姿态,便赐予我一种无法诉说的力量,那是从天而降的巨大喜悦。我猛地一下抱住她瘦小的身躯,将矮小瘦弱的她完全搂在怀里,不停的说着谢谢。不管她是谁,此刻,她只是属于我的救世主,她像一把利刃帮我劈开眼前的荆棘,将我牢牢的笼罩在自身散发的光芒之中。
女人从拥抱中挣脱出来,捋了捋因我的鲁莽被弄乱的头发,我不好意思的看着她,兴奋的蹦跳着说道。“对不起对不起,刚刚实在太激动了,不过现在还是很激动啊。”我咯咯笑着在原地跳着转了两个圈,好像怕冷的人在热身一样。
“没关系,心情完全可以理解的。现在坐船的只有我们,除了你没有一个中国人往日本跑的。你跟着我,就当作是我使唤的人。我叫绪方由奈美,你叫我绪方太太就可以了。”
“啊,听您的口音完全没听出来。我以为是中国人呢。”我站稳说道。的确,绪方太太一口标准的南方普通话,再加上娇小的身躯,让我一直认为她是地地道道的上海人。
她笑了笑,指着我的包裹说。“那里面是什么?为什么还有只小动物?”
“没什么东西,是亲人的遗物,一些纪念而已。矫翼,哦,就是这只猫,它是我捡来的,我必须带着它。”矫翼好像听懂了我话,与我配合似的两只圆圆的大眼露出惹人爱怜的无辜神情。
“将包裹藏好,不要被工作人员发现。也许他们会检查,发现别的蛛丝马迹,你我可都走不成了。”说完后示意我跟着她。矫翼好像知道要带它去远行一般,表现的极其温顺,将小脑袋钻进包裹,静悄悄的待在里面。在接待大厅,绪方太太顺利的帮我补办了一张船票。我不知道她是怎么做到的,只知道我这次真真切切的要去广岛了。我跟在她的身后走过长长的回廊,登上一艘叫做“理想国”的轮渡。船身不大,但很紧凑,我和她所在的舱室是一间两人房,逼仄的船舱产生一种压抑感。我把矫翼从包裹中抱出来,它好奇的在这个小空间里进行着探险活动。安顿好后,轮渡发出划破晴空的一声嘶吼徐徐启动离开了港口,那似乎是只属于我的胜利的号角。
和绪方太太的聊天中得知,7年前她嫁给了一名中国商人,一直帮助丈夫经营丝绸生意,战争爆发后,生意被迫暂停,丈夫被抓去当了兵,未给夫家诞下一男半女的她在丈夫走后备受婆婆家里的排挤,迫于无奈只能先暂时回国。绪方太太无奈的笑了笑,那笑容,是从她心底最柔软的地方涌上脸颊的,是她全部的苦涩,然后化为一丝释然涌上嘴角的。我将自己的经历也只字不漏的告诉了她,她的表情似乎若有所思。我无法分辨这种表情下的内心是什么,那对我来讲似乎并不重要。想起还未把补票的钱还给她,我慌慌张张的摊开包裹拿出几张纸币放在绪方太太的面前,她小巧细腻的手又将纸币推给我,说道。“不用给钱,船票那点钱完全负担得起。我对我们国家做出的侵华战略感到非常抱歉,让你失去了家人,作为国民,我只能用自己的方式做一点微不足道的弥补,希望你能接受。”
她诚恳的语气和眼神让我想哭。我从未想过要把这一切怪罪在某个事物之上,即便开枪打死父亲的那个人已经死去,父亲还是不能活过来,死亡是人生的终极形态,在这里没有选择。绪方太太那种被迫施予他人苦难的痛苦之情,似乎比我更感同身受,显得更加沉痛。
我拿出母亲的水红色旗袍,展开,说道。“这是我母亲的,是她过门时穿的衣服,也是她最珍爱的一件,您要是不嫌弃的话就留下吧。”
绪方太太连忙摆手说。“不行不行,你自己留着,当个念想。”
“您若不要,我就必须拿钱还给您,您已经帮了我天大的忙,怎么还能用您的钱呢,国家之间的问题和您和这件事没有一丝关系。”说着,便又要去拿钱。
“好了好了,那我要可以么。”
我高兴的把旗袍递给她,她接过衣服双手捏住肩膀两侧在眼前彻底摊开,仔细的看着、摸着,感叹的说道。“这是上等的蚕丝,这种丝与人的皮肤构成相似,穿在身上没有一点负重感,是唯一能和人体【血肉相连】的纤维。这个,你还是留下,如果缺钱的时候可以帮你摆脱困境啊。”说着,像摆弄一件精细的古玩似的小心翼翼的将旗袍叠好放在我的腿上。
“您无论如何也要收下,它有没有价值都是我的心意,您不知道您帮了我多大的忙,我举目无亲,照片上的人是我唯一的依靠,如果不能去找他,我不敢想象将来会是怎样的生活。”
说罢,不等她的回答便赌气似的将旗袍放在小桌上,走出屋子,来到窄小的甲板。江面上的风给人的感觉是硬的,像小冰刀一样直戳向人的身体,穿再厚的衣服似乎都能被刺穿。船在航行时掀起的巨大浪花,洁白的像啤酒泡沫似的翻滚,站在【理想国】的甲板上向着理想乘风破浪,勇往直前的感触形成强大的精神力如火山爆发的熔岩一般滚滚而来。上海在视野中渐渐的缩小,坐在西式马车里的中国人;黄包车上金发碧眼的外国人;大胡子罗马传教士庄重肃穆的神情;橱窗中艳丽的明星招贴画;拄着文明棍的新派男人;噼里啪啦作响打字机;发出金属声转动着的小风扇;虹口菜市场的吆喝声;追着无轨电车奔跑的小孩子;赛马场里的对骂声和呐喊声;坐在街边将报纸码放成一堆堆的卖报小贩;学堂里孩子们大声诵读的英文单词;理发馆里满面白色泡沫仰着头的老年人;商业街人来人往的热闹繁荣;散落在街头市场上的垃圾、纸屑、烟头、包装袋;码头汽笛的嘶鸣声;江水卷起的一股股腥味以及推上岸边的死鱼;在外滩边走边嗅穿梭在人群之中的流浪狗;一幅幅精致的不停闪现的电影画面;教堂做礼拜时虔诚的基督信徒;幽暗的小巷里浓妆艳抹,眼神只会停留在男人身上的妓女;结伴而行的女学生走在马路上时羞涩的表情;窄巷和脏街中充斥着的荷尔蒙气味;华懋饭店里流淌出的欧美爵士音乐;伫立在苍穹之下威严悲悯的和平女神像;穿着大褂,带着黑色圆形墨镜的黑帮;瓢泼大雨时冒着白泡的地下排水孔;连片的灰砖红一色的英式建筑;街边卖艺的杂耍艺人;穿着和服迈着小碎步的日本女人;弄堂里围坐在一起打麻将的妇女;挑着担走街串巷卖食品的小贩;公园鹅卵石中爬行的蚂蚁;叽叽喳喳在枝头做短暂停留的麻雀;穿着旗袍勾勒出肥硕的胸脯,走起路来一颤一颤的外国女人;母亲与邻舍的阿姨灶厨间的家常闲话;父亲惩戒孩子时书本敲打在头上的砰砰声;穿着西式洋装的哥哥和裹着小脚的奶奶坐在方桌边啜饮着绿豆粥;对我从狂喜到不满,似乎托欠了她们债务似的那位安全区的负责人和中年妇女;统统的这一切曾经繁华的不可一世的都会被浓重黏腻的只有上海人才会感受到的愁苦而取代,那是化不开冲不散的苦,是我们自己的悲恸,是外人眼中的忧伤。最终形成一条细长的海平线,和同样忧伤的灰色天空融合。
在另一边,等着我的是不同的生活,是一个崭新的带有绝对生命力的开始,是遮蔽这头的现实,带给我的慰籍,被柔化的记忆,如同此时寒彻骨的冷风中哈出的那一缕缕热气。空气中漂浮着淡淡的躁动,几个男人依靠在甲板的栏杆上准备点烟,风使火苗无法顺利地燃烧,他们互相配合着不停的变化着姿势和角度,香烟成功的燃起,像接力棒似的传递在他们之间,男人深吸一口脸上流露出无比满足惬意的表情。人总是会想尽办法去完成自己想做的事,不管那是什么,是希望还是欲望,是重要还是次要,是大还是小,它不具备任何标准和能力,也没有那些道德和观念这些后天附加的产物,它只是从人的内心萌发出的某种最原始最自然的东西。
男人们的谈话声被风吹送到和船的行进相反的方向,说的是日本语,我不由得紧张起来。对会说汉语的日本人我毫无芥蒂之心,但对纯粹说着日语的日本人,似乎本能的产生出某种畏惧。我离开甲板,站在船的侧沿。也许我也应该学习日本语,一点都不会如何在日本生活呢,不能事事都依靠斋藤。我心里想着。如果那时候让哥哥教我就好了,可是那时候的我不知道会有这一天,不知道会认识一名叫做斋藤和也的青年啊。命运的随意和神秘性总在意想不到的时候展开,让人望而生畏,由此衍生出那不具任何实体的对无形力量的信仰。人的知识和理智总是屈服于那些科学涉足不到的领域,那是一种充满暴力的神学。
眺望着远方,灰蒙蒙的一片,无垠的灰,世界似乎只剩这一种颜色,只有海和天,我像一个入侵者无声的窥视着这片不属于我的世界,这是彰显力量和浩瀚的天地,是只有神居住的世界,我卑微的像只不断探索前进的蚂蚁,或者只是一个需要高倍数放大镜才可观察到的支原体,几乎感觉不到自己的存在,只有回过头去寻找那千疮百孔的过去,才能在葬送的美好中感受到那已经退化的关系。这种关系会像死者一样逐渐在记忆中消退么,我希望它彻底消失还是隐藏在什么地方呢?我弯着腰胳膊撑在围栏上,右手支着下巴颏,翻滚的水浪好像形成一幅单一的不停重复着的画面,我感到被吸引融入其中,缓缓地随着水的波动而波动,激起的水声像江水猛烈的拍打着岸边,一遍一遍的冲刷着我的灵魂,忘掉过去是否代表对现在的否定,是否会造成人生的断离,我不知道,也想不明白。或许,我根本无意去思考这个问题。
在这片辽阔的水域中几乎感觉不到船的行进,但它却毋庸置疑的在前行。如同人生一般,漫长的无聊,平庸无奇的生活,每一天与任何一天毫无二致,尽管如此,大片的时间在眼前慢慢的死去。一股浓稠的情绪包围住了我,我再也回不去那个无虑的年代,那个繁华的令人窒息的无虑年代,思想仿佛一只沉重的大锤重重的敲击着意识的深处,我仿佛能感受到大脑中的回响,如同投入湖水中的小石子所溅起的涟漪,一圈圈扩散开来,像神秘的某种催眠仪式。谁也不知道,我讨厌着这样的自己,讨厌自己像个思考者一样在思考,讨厌这种思考的方式和结果,我害怕这种思考会让我不能过上更加朴素稳定的生活,我没办法在奔流的熔岩下体现出那种优雅的平静,如同火山喷发之前的安宁。
我出现在斋藤的面前时,他会有什么反应呢,他此刻一定想不到我已经踏上了去日本的路程。他的家人是什么样的,会不会喜欢我?广岛会有樱花么?想看富士山要去哪里呢?日本国内会有战役么?种种疑问像一架小螺旋桨一般盘旋在头顶,但这些都是饱含幸福的疑问,不会困扰着我,我希望来自过去的忧虑被这些疑问所代替,那将会是一种极致的幸福。
甲板上男人的大笑声断断续续的传来,我回头,他们和我之间已被船身隔开,看不到彼此。我猜测着他们发笑的原因,是因为即将要回国的喜悦,还是得胜者的自豪,抑或是对战败国无知的嘲笑,也许都有,也许都不是。没有任何征兆的我想起了背叛这个词,我不能确定在一些人看来我此时的行为能不能算得上是一种背叛,我试图站在一个更远的,和我无关的距离去审视,背离了自己的国土,将感情倾注在引发国仇家恨的另一个民族身上,这样的行为是背叛么?没有一个单独或者简单的描述来定义背叛的性质。没有一种残酷的现实可以形容它的特点。没有一种概括能形容它拥有的方方面面。我没有出卖自己的国家,或许只是为了感情出卖了自己的民族性,感情,这是一种理智所根本不能理解的东西,它不受任何条件的限制,就像突如其来的阵雨,当我意识到的时候,它已经发生了。
我意识到这似乎是一个问题的时候,不得不把感情先暂时性的抛开,将自己置身于战胜国的国度,除了斋藤之外的人会怎样看待我呢?恐惧像一只无形的大手摄取我的灵魂,宛如在大石上将灵魂摊在上其上捶洗衣服般一捶再捶。我试图告诉自己这只是一个无端的假设,但那种剐心的寂寞和胆颤的恐慌像无法摆脱的气味般纠缠着我,那些使我着迷的樱花,似乎也在怒放着对我的鄙视和冷漠。我属于哪里?这里还是那里?过去还是现在?所有的一切为什么突然如此陌生,我的精神能够停靠在哪?这种近似荒诞的未知惶恐,使我陷入巨大的不安中。
“蔓茵。”绪方太太不知何时来到身边,和我并排站在一起。
“外面有些冷。”我看着她的穿着,提醒着说道。
“嗯。”她眺望着远方。“一会儿船就驶入东海了,那儿的天空常年是蓝色的。进去吧,甲板上风大,你母亲的旗袍我收下了,一定会好好珍藏的。”
“绪方太太,我去日本生活,你们......,日本人会怎么看我?”
“你在担心这件事?”她捂着嘴笑着说。“在日本,大多数人是良善的,也许会有个别的极端,但那种东西在哪个国家都会碰到,不管哪个国家,哪种民族,人总是会在什么地方拥有一种宽大的美德,即使是十恶不赦的人,也会在不经意间释放出这种美德。而你不正是因为看到了良善,才决定要去日本的么?”
我知道她说的没错,于是心情一下子开朗起来。说道。“我用良善待人,别人也会如此待我。”
绪方太太笑着点点头,说。“那给我讲讲有关你的那个他的良善故事吧,路程漫长着呢。”
我倏的红了脸,嗔怪的说,“这种事情,多害臊啊,您还真想知道啊。”
甲板上的那几位日本人走了过来,可能要准备回船舱,路过我们的时候,其中一位朝我们轻轻的收了收下颌,头颅随之微妙的上下晃动着,绪方太太嘴角上扬,头颈呈45度角,微微的一欠身,露出雪白的后脖颈,目送他们消失在船舱的转角后对着我说,“我们也回去吧,爱害羞的姑娘。”
“您认识?”我朝着他们背影的方向指了指问道。
“算是见过几面吧,不能说有什么交情。”
我向来对这样的细小的却似乎又饱含着某种复杂事物的关系哲学很是不太理解,我不能确定到了日本后能不能学会这些。看着绪方太太总觉得这一举一动的礼节是那么自然而然,好像这种东西原本就根植于她的基因。我试想如果换做自己呢,陡然浑身一个激灵,不敢想下去。我老老实实的跟在她的身后。她给我一种非常奇妙的感觉,介于母亲、姐妹、或者是别的什么很亲近的人之间的一种认识,但这种亲近与血缘和家族又无任何联系,是单纯的一种精神上朴素的信赖和温柔的支撑,仿佛甘泉般滴滴渗入干涸的土地,似乎什么事情都可以毫无顾忌的向她全盘托出,不用考虑后果,也不用担心会受到责备,我想这也许是她与生俱来的某种能力吧。看见她,焦躁的心定会平静下来,如同迷途的猎狗看到主人后的瞬间安宁。她仿佛是一个结构极其复杂精细的设置,能将所有的情绪,喜悦的悲伤的,抑或是愤怒的,统统收进其中,再以某种强大的力量将这些情绪转化为十分柔软的、与丝绸、皮肤类似的东西传递回身边,这好像是一个循环净化的过程,介于连接此方和彼方的一条蚕丝般的疏通软管。我很难想象这样一个柔和的人会在婆家受到怎样的冷眼,那定是刁蛮狠毒的家庭。
我们的舱室在甲板以上,有一扇小小的椭圆形窗户,仿佛一面团扇。矫翼蜷缩在床铺的一角,宛如那些大明星手里拿着的一只毛绒绒的手提袋。
“它对你有特殊的意义?还是只是单纯的喜欢它?”绪方太太指了指矫翼问道。
“可能二者都有。它是我在村子里的废墟中看到的,是姑姑生前养的大猫所生,说不准我和它之间到底是谁捡到谁,但在那样的环境下,两个活着的生物很自然的走在了一起。”
“动物总是会牵动人的内心中某种细腻的东西,它们的一举一动体现着人类的灵魂。”
“好像真是这样,我决定要去日本和它告别的时候,从它的眸子里看到了属于它的世界的全部。那就是我,我不可能看着那样的它丢弃它,其实它早已介入了踏入了我的世界,和我是不可分割的一个整体。”
回想起那天的场景,矫翼似乎早已洞悉我灵魂的意图,它用最直接最朴素的方式让我看到我们一起走过的残骸,走过的尸堆,走过曾经熟悉现在极其陌生的场所,我知道无论如何也不能就那样抛弃它,它已成为某一段经历的目击者,是我的难兄难弟。
船上提供热水和简易的饭食,我和绪方太太在餐厅吃了一些东西,她吃的很少,比矫翼多不了多少,我则因为船的颠簸也吃不下去。我们在舱室一直聊着天,到了东海时,天空真的开始变蓝,蓝色越来越纯粹,透过团扇般的窗户看出去,那蓝近乎透明,像一张轻柔的绢纱覆盖在玻璃之外,有那么一瞬间,我竟在这种空净的色彩中迷失,它仿佛与生具有一种祥和的威力,在这成片成片透明的蓝色中似乎隐藏着另一个深邃的世界,是超越时间的乾坤。
“你的朋友,那边知道你要去找他么?”绪方太太问道,她指的是斋藤。
“不知道,邮局现在不受理任何业务。想给他写信也做不到。”
“想想大概也是如此。”沉吟片刻后她紧接着问道。“你会什么乐器么?中国的古筝之类?或者别的什么才能?”
我低下头,不好意思的说。“没什么会的,其实,连饭都不太会做。”
“小时候,女孩子不是应该要学这些的么?”
“中国的确有这个传统,但我只会跟着父亲念书,别的实在是没什么兴趣。”
“哦。”绪方太太点点头。摊开被子躺在窄小的床铺上,那对于她瘦小的身材来讲似乎还是绰绰有余。她闭起眼睛,我仔细的观察着她,眼角有几道浅浅的纹理,鼻翼尖尖的,也许会给人一种刻薄精明的印象,但我知道那只是错觉。瀑布般的卷发有些风尘味,但同时又被她的言谈举止所消融。奇妙的人,我想。
船舱响起了短促的敲门声,绪方太太猛的睁开眼迅速的坐起来,几乎和敲门声同时进行,我被这两种突如其来的举动惊的身子不由得往后一缩,她掀开被子将手探像门锁,打开一条窄窄的缝将那尖尖的鼻翼伸出去,好像用嗅觉来确认门外的生物,随即又将鼻翼收回来,彻底把门敞开,一系列的动作犹如训练有素的军人。我看到门外站的人是在甲板上和我们打招呼的那位日本男人,他冲我点点头,我慌张的垂下脑袋,差点碰到膝盖,但又马上意识到应该站起来,可这时似乎已经显得有点多余。
“这是铃木先生,是名记者。”绪方太太看着我说。
没想到会做介绍,于是我马上站起来,重新慎重的学着日本人的样子向这位铃木先生微微颔首。对方笑了笑,和绪方太太用日语说了些什么,两人离开了舱室。我的心里忽然涌起一股成年人的感觉,以前父亲也会向我介绍家里来的客人,但那是基于长辈和孩子之间的交流,我第一次作为一个真正的独立的人格被引入社会的门栏,那种感觉很复杂,有些喜悦,但是又有点惧怕,同时还有些怅然,种种的感觉混合一起在胸腔中形成了一片小小的天空,此时的这片天空的颜色和室外的正好相反,是一种淡淡的青灰色,白色里混有一点点黑色,再加上少许的蓝色,每一种颜色似乎都代表了一种心境,而将这些混合起来后竟是这般的奇妙。它是某种脱离,也是某种升华,我看到船舱的窗户映出一双明晃晃的眼睛,细长的双眸里闪烁着渴望的光芒。那道光映衬和重叠在逐渐黯淡下来的海洋和天空之上,扑朔迷离。海水的排浪在眼睛里起伏,犹如眼眶中充盈的泪水,却不会滴落下来。倏然,一个微小的光斑与眼睛里的光芒重叠在一起,仿佛拍照时那瞬间的闪光,但却没有照亮除去眼睛的其他部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