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宋明蔚在《比山更高》的扉页写下“献给所有自由攀登者”时,他已将笔化作冰镐,在纸页的岩壁上凿刻出一部中国阿式登山者的精神史诗。这不是寻常的登山记录,而是四条命运绳索交织的壮阔图景——严冬冬与周鹏的“自由之魂”如流星燃烧又陨落;孙斌的“刃脊探险”串联起代际传承的坚韧脉络;“白河十年”的岩壁间新生代在指纹上刻写自由密码;李宗利们的“梦幻高山”则在贡嘎之巅将理想钉入永恒冰层。每一次绳降都是向死而生的哲学叩问,每道冰裂缝都吞吐着存在主义的冷冽罡风。
一、自由之魂:严冬冬与周鹏的冰火二重奏
在幺妹峰中央南壁的“自由之魂”路线上,严冬冬与周鹏的结组绳成为当代理想主义最锋利的隐喻。宋明蔚以手术刀般的笔触剖开这对灵魂搭档的共生关系:“周鹏的冰镐精准嵌入冰层时,严冬冬正悬在六十度冰壁上即兴吟诵聂鲁达。一个用理性计算生死概率,一个用诗意丈量生命密度。”
这种冰与火的交融在2009年开创性攀登中达到极致——连续36小时无保护攀登,冻伤的手指抠进岩缝,结组绳在暴风雪中绷成直线。书中描写严冬冬登顶瞬间跪吻岩壁的细节令人战栗:“他的嘴唇粘在零下三十度的岩石上,撕脱时带下带血的皮肉,像献给大山的血色契约。”
2012年西天山成为命运转折点。当周鹏将5861峰命名为“严冬冬峰”的三天后,那条曾托付性命的绳索骤然断裂。宋明蔚以克制的悲怆还原悲剧现场:“冰川裂缝像突然张开的冥府之口,吞噬了那个总说‘山会接住我’的人。周鹏趴在裂缝边缘嘶喊,回应他的只有冰壁反射的自己的回声,在空谷中循环成绝望的赋格曲。”自由攀登的悖论在此显形:当严冬冬以肉身验证“比山更高的是自由意志”,那根象征信任的绳索却成为生死两端的残酷连线。
二、刃脊探险:孙斌的传承密码
在“刃脊探险”的叙事线上,孙斌如同移动的登山基因库。书中记载他2004年开辟四姑娘山幺妹峰南壁转西南山脊路线时,在海拔6200米处发现1981年日本登山队遗留的锈蚀岩钉。这个细节成为绝妙隐喻——中国登山者正在历史岩层中楔入自己的坐标。
宋明蔚敏锐捕捉孙斌的双重身份:汶川地震中带领救援队开辟生命通道的向导,在白河岩场手把手教孩子打保护结的社区父亲。当他在书中描述孙斌修复岩壁老旧挂片的身影时,镜头突然切换到严冬冬初学攀岩的青春影像——两代人在时空中完成精神锚点。这种传承在严冬冬遇难后具象化为行动:孙斌发起“自由之魂纪念基金”,将陨落的星辰转化为照亮后来者的光源。
三、白河十年:岩壁上的存在主义课堂
北京郊外的白河峡谷在书中升华为存在主义道场。宋明蔚以人类学视角记录岩壁下的帐篷群落:清华肄业的物理学博士在先锋攀时演算冲坠公式,油漆工人在完攀后背诵里尔克诗歌,嬉皮士女孩用粉笔在岩壁写“此处禁止坠落”。
当城市在霓虹中沉沦时,这群人选择用指尖对抗重力。岩粉渗入指纹的沟壑,如同将自由铭刻进生命基因。”
书中特别聚焦90后攀登者土豆(王昊)的成长轨迹:从害怕冲坠的新手到完成“中国攀”5.14线路的开拓者。这条诞生于2008年的经典路线,恰与严冬冬周鹏开辟“自由之魂”同频共振——岩壁两端的人群共享同种精神血脉。当土豆在纪念仪式上将严冬冬的旧快挂扣入新线路,金属碰撞声成为跨越生死的对话。
四、梦幻高山:李宗利的贡嘎证言
在“梦幻高山”篇章中,李宗利2018年登顶贡嘎的壮举被赋予存在主义光辉。宋明蔚以蒙太奇手法并置两个时空:1957年中苏联合登山队六人遇难的黑色记忆,与李宗利冲顶时发现冰层下的红色登山绳残段。
“他跪在海拔7556米的雪坡上,用冰镐小心挖出那段冻结六十年的绳索。尼龙纤维在阳光下泛出珊瑚色光泽,像从时间冻土中开出的花。”
书中揭示的登顶抉择更显悲壮:距离顶峰仅50米时,李宗利发现雪檐结构极不稳定。摄像机记录下他的独白:“现在下撤,所有努力归零;继续前进,可能成为下一个冰封标本。”当他最终选择冒险冲顶,雪檐在身后轰然坍塌的描写,成为对自由攀登本质的终极诠释——人类以微小身躯丈量天地,不是为征服,而是为见证自身存在的边界。
绳索哲学:在断裂处重织生命经纬
《比山更高》最震撼处在于揭示登山运动的哲学内核。当宋明蔚描写周鹏在严冬冬遇难后独自攀登时,那个习惯性向后递绳的动作成为全书最痛彻的意象:
“他的手伸向虚空,风雪瞬间灌满抓握的弧度。这根不存在的绳索从此系在所有攀登者心上,提醒我们自由从来与死亡毗邻而居。”
这种“绳索哲学”在汶川救援章节得到升华。当孙斌带领登山者用岩降技术深入废墟,医疗包与遗体共用同条垂降系统——生的希望与死的沉重在绳索两端平衡。书中记录某位幸存者被救出时喃喃道:“你们是从云里下来的吗?”登山者沉默摇头,头盔上的头灯在夜色中连成流动的星河。
结语:在雪崩处种植星光
合上书页,贡嘎的雪崩声仍在耳畔轰鸣。宋明蔚以四年追踪、千条注释建构的这部悲怆史诗,最终在严冬冬母亲的话语中抵达精神峰顶:“他睡在喜欢的山上,比睡在水泥盒子里幸福。”
这或许解答了自由攀登的终极意义——当庸常生活用安全之名编织黄金牢笼,总有人以生命为赌注换取灵魂的绝对舒张。《比山更高》中那些平均年龄31岁的陨落者,用短暂青春在雪线上刻下永恒命题:肉身终将归于尘土,唯自由意志可穿越时间冰河。
如今在四姑娘山幺妹峰南壁,“自由之魂”路线上的挂片仍在风中铮鸣。每当新攀登者扣入快挂,金属碰撞声便在山谷荡起涟漪——那是严冬冬们以生命浇筑的钟杵,正在敲响震撼庸常的警世钟声。而每个被钟声惊醒的灵魂,都将在自己生命的峭壁上,寻找那条名为“自由”的攀登路。
读者写在最后:
当我花了近一连个月才读完这本682页的书籍时,一种震撼心灵的感觉,扑面而来。我身临其境般地感同身受着攀登者每一次冲顶成功的喜悦,却也同时在“享受”着每一个生活生命瞬间陨落的带来巨大心灵冲击。我喜欢雪山,但从未想过要挑战哪一高座山。于我而言,它们就是存在,一种令人心安的存在,从未想要征服它们。
一名伟大的登山家曾经说过:“高山是人类用来检视自我的标尺,若非如此,高山只不过是一堆石头而已。”我不敢怀揣勇气踏进它的领域,恰恰折射出了我的软弱;我只想远观,而不愿近摸,也映射出我非一个真正的攀登者。但是它带给我的精神慰藉,却如神一般的存在。
2019年底,联合国教科文组织认定阿尔卑斯式攀登为人类非物质文化遗产。从此,阿式攀登正式成为一门与音乐、绘画、文学并列的艺术:一门依靠体能、技术和智慧去攀登高峰和面对挑战的艺术;一门在面对自然而非人为的障碍时,挑战自身能力和专业知识的艺术;一门评估与承担未知风险的艺术;一门学习自我管理、自我负责和团结协作的艺术;一门尊重他人和自然景观的艺术。
艺术,就是彰显个性的存在。会有不同形式的表达,只要是可以内化于心,外化于形,那就是我心中的艺术。在追求艺术的道路上,会有艰难困苦,甚至是生命的献出,但我想都是人类自己深思熟虑后做出的坚定选择。每一个遗留在高山之上的鲜活生命体,在意识上,都获得过巨大的幸福,但也必须承认,他们的亲人,为此却要承受巨大的痛苦。
这是自由攀登者永远无法与自己和解的原罪:他们选择远离这个安逸的美丽世界,走上一条遍布悬崖与荆棘的道路。路上的死亡悬崖属于自己,而路边的荆棘刺伤了离他们最近的人。在他们看似坚定地寻找自由和自我的路途中,也会有这般彷徨、怯懦、犹疑的时刻。大多数成熟的自由攀登者不会回避,漠视这原罪的存在,而是清醒、痛苦地背负着它一起攀登。
此后,我们看见的每一座雪山,都不仅仅是一座雪山,却也仅仅是一座雪山。
最后,想问 :“该用什么来交织生命的光与影呢?”
我想说:“答案是热爱。”
前赴后继的热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