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刀尖距离喉结只有0.05寸,我的痴汉笑只得不尴不尬地挂在嘴角:“美人,莫冲动,有话好说。”
拔刀相向的这位凤目圆瞪:“别再跟来,否则……”
“否则怎样,剁了我?啧啧,你才舍不得。”
未及欣赏美人面半开的那朵绯红,就见一道寒光从鬓间闪过,须臾,半绺青丝“入土为安”。
我裆中一紧、胯下一热:“不是吧,来真的!”
“否则下次削的就是你。”
美人收刀入鞘,一骑绝尘而去。
没了热闹可看,围观群众老王对着又双叒叕追求失败的我使劲憋笑:“主子,趁着天黑人少,您赶紧换条裤子。”
“唉,美是真美,凶也是真凶。”五湖四海各种骚,就属撩汉成本高,“女人嘛,无非要钱,他这是要命啊。”
我很惆怅,老王比我还惆怅:“谁让您这几天总是跟踪……”
“什么叫跟踪?我这是光明正大地尾随!”
“……您帅您有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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追溯至七日前与美人初见,可谓大起大落、好不刺激!
身为朝廷命官、国之栋梁,江山的砥柱,社稷的希望,出趟公差还遭政敌围攻暗算,我原本很是不爽。
然而性命攸关之时,一袭黑衣,一骑白马,如神兵天降,万夫难挡,逐渐放大的帅气简直让人移不开视线。不消多时,被打成狗的贼人如猢狲散去,还未等我上前拜谢,救命恩人堪堪回眸。
风髻雾鬓、明眸皓齿、眉眼如画、气质如兰,怎么看都是一个清冷俊俏的美人。
糟了,是急性广泛前壁心肌梗合并左心衰的感觉!
我稳住心神,上前两步走:“在下严遂严仲子,多谢美人救命之恩。”
这位剑眉微蹙,退后两步:“……不必。”
啧啧,他说不必就不必,岂不是显得我很没脾气:“谢是一定要谢的,但不知美人喜欢什么?”
这位脸色铁青,又退后两步:“阁下这般称呼,不妥。”
我不慌不忙地上前三步走:“哦?那美人以为该如何称呼?”
对面紧握的双拳早就按耐不住,终究还是没打在我这张嬉皮笑脸上:“……在下聂政。”
聂政?聂政!就是民间坊传中那位德智体全面优秀的任侠聂政?
“美……没想到,聂少侠原是这般样貌。”
聂少侠估计是被我这股热辣辣的眼神搞懵了:“在下的样貌……很失礼么?”
“没有没有……”我连连摆手,暗自偷笑:只是长得让人很想对你失礼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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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这个人一向很有原则,有恩能不报就不报,有仇到死都忘不了。但是按照老王的描述,自从被救下一命,我便像被打了鸡血一样缠着人家花式献殷勤。
“美人,我们去逛个街如何?顺便给你买两件衣服……”
“无聊。”
“要不去路边撸个串?点些羊腰猪腰给你补补身子……”
“无耻。”
“如玉馆约起?那都是顶配的舞姬,虽然样貌远比不上你……”
“滚出去!”
目睹我这几日狂刷下限,老王一脸不忿;“主子,您送的金银珠宝可都被人家原封不动扔回来了,连半夜偷偷配送的美女都被拒之门外,您说这小子是不是有啥难言之隐?”
“你才有瘾!你们全家都有瘾!”连续吃瘪的我怒踹老王一脚:“没看美人又走远了吗,还不快点跟上!”
经过持续不断的热烈骚扰,我终于成功地把聂大美人惹火了。
被第三十八次拔刀警示之后,我嗤嗤笑着摇了摇头,远望着一人一马在夕阳余晖下逐渐淡去的身影,终于没再屁颠屁颠地跟上前。
老王一脸就看出某位倔强的人类并没打算就此放弃:“主子,恕老奴多嘴,聂政可不是什么省油的灯。”
“笑话,点灯我从不用省油的,亮度低,废眼睛。”
“所以咱们才经常被仇家追在屁股后面拿刀砍啊!”
“经常?”我觉得自己很冤枉:“截止目前,我的仇家有且只有韩傀这个垃圾吧。”
“不不不,严格来说,与您作对尚能喘气的仇家有且只有韩傀这个垃圾。问题在于这个垃圾可是堂堂王叔,您可倒好,朝堂之上唱反调,朝堂之下穿小鞋,把他惹毛了,明里排挤,暗中刺杀,逼得咱们跨国式避难、流窜式逃命……”
为了耳根清净,我连忙点头称是。
然而老王的啰嗦一旦开始,根本停不下来:“总而言之,您既已在朝堂惹恼了不该得罪的人,就别再于江湖招惹不该调戏的人。且不说那聂政并非女子,天下美色甚多,您何必非他不可?”
“你这不是废话么,天下美色甚多,哪个比他能打?”
老王对着皮笑肉不笑的我支吾许久,还是不敢确定:“这么说,您如此费尽心思地接近聂政,是想利用他对付韩……”
这货终于开窍了。
我是政客,又不是嫖客。老王是有多傻才会认为我看上了聂政的那张脸。
老子看上的,是他手中那把刀。
自打走入仕途,坑蒙拐骗、明枪暗箭,斗心机耍手段,我严遂从来就没输过谁,眼看韩相之位到手,半路蹦出个韩傀,步步杀机,处处针对。
老子不怕天不怕地,唯独受不了窝囊气:“关系户又如何,我倒要看看,到底谁先取走谁的项上人头。”
保守主义者老王一向不主张盲目乐观:“主子,聂政武功虽高,却是出了名的拒人于千里之外,只怕您这个忙,他不一定会帮。”
“你懂什么,越是禁欲系,越是黑切白。”拍了拍座下的马屁,我对着似有所悟的老王嘱咐道:“前方已入濮阳界内,那是他安家所在,派人暗中跟上,别让美人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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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王做事很有一套,我让他去找聂政的软肋,派人尽调十多天,总结出八个大字:“性冷淡风,不好搞定。”
“……多说两句你会死啊!”
老王翻了个不怎么明显的白眼:“既不贪财好色,也不争名逐利,吃饭清汤寡水,睡觉如同挺尸,生活作息规律到令人发指,除了路见不平吼都不吼就出手之外,暂未发现任何不良嗜好。”
“美人啊美人,没有我的日子里,你可真够无聊的。”不知不觉溜出心里话,我瞥了一眼面露礼貌式微笑的老王,识相地打个手势:“你继续。”
“不过根据我们对左邻右舍的访谈结果,聂政这家伙孝顺得很,作为单亲家庭的老幺,亲妈与长姐大过天。换言之……”
“换言之,先搞定这两个女人,不愁日后无缝可钻。”
在这个世上,无欲无求的人绝不等于无懈可击。只要一个人还认得情字,无论多么清心寡欲,都能成为别人手中的一把刀。
我眯起眼睛,露出要搞事情的专属笑容:“老王,你觉得英雄救美这个梗,会不会有点过时?”
瞬间秒懂的老王笑容逐渐缺德:“经典套路,屡试不爽,大人放心,老奴这就派人安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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濮阳街头,入戏太深。
虽然明知眼前的柔弱女子并非 “心上人”,但目睹这位倒霉姐姐被一帮歪瓜裂枣调戏至花容失色,我的小心肝还是忍不住颤了两颤。
“美人,躲什么?和大爷玩玩,少不了你的好处!”
“你们……放手,快放手!”
怪只怪姐弟俩长得太像,人物代入感过于强大,我的大脑还没反应过来,身体已不受控制地拦至嘤嘤嘤的小娘子面前:“你们几个,有事么?”
“呦,这年头还有上赶着挨打的傻子!”
“哈哈哈,细皮嫩肉的,还挺有架势!”
“哥几个细瞧,这傻子可不比那娘们长得差,可惜是个公的,要不然,今天陪爷爷喝酒的就是你。”
这都是什么可怕的对话。老王这不靠谱的,招募群演的时候能不能考察一下基本素质!
“公子小心!”
为美娇娘的惊声尖叫失了神,未及回头就听见“啪叽”一响,挥在背上的木板瞬间断裂,从骨头缝里迸出的疼痛感瞬间将我淹没。
靠,文戏不怎么敬业,武戏竟然来真的!
“公子,你还好吧?”女人就是心软,被打趴在地的我还没吐两口血,她已经眼泪汪汪了。
“咳咳……”我把一句“好个屁”连同满嘴的腥气咽回腹中:“姑娘不必担心,鄙人应该还行……”
然而这话传到那群流氓耳中就演变成了我对他们的武力值深表怀疑:“啧啧,还不服气?那就撒开了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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聂政现身解围的时候,我估计看上去够惨,否则这座冰山怎会主动开口:“你要不要紧?”
见他三拳两脚便将把我揍得七荤八素的鳖孙们干趴在地,不知为何,心里酸酸甜甜,好一番不是滋味。
强忍一身伤痛,我颤颤巍巍站起身来,冲着朝思暮想的冰疙瘩挤出一个阳光灿烂的微笑:“美人,他们没伤到你吧?”
然而屡遭调戏的正主还没做声,搞错台词的配角却被这声歪打正着的“美人”烧得满面绯红:“小女聂荣儿无事,多谢公子搭救之恩。”
我只得硬着头皮演下去:“此番还要多谢聂公子出手相助。”
聂荣儿笑得连睫毛上的泪珠都挂不住了:“公子这句谢倒不必,阿政本是小女娘家胞弟。”
“哦?如此说来,姑娘那句谢也可省下,在下与聂公子算是旧识,而且……”盯着那双清冽如山泉的褐瞳,我这满身伤痛竟浑然不觉:“交情甚笃。”
“……长姐休要听他胡言”。
以往多见聂政或沉默或发飙的样子,如今三分恼怒加上七分羞赧,红白变幻,煞是好看。肿着半张脸的我未及好好欣赏,就被招魂一样振奋的老王吓飞半条命,“主子!主子!你在哪里呀!”
聂政很快恢复了往常的面无表情,循声望去,挤过人群,默默将老王带到我身边。
“主子,您……您怎么把自己搞成这样?”
我也是呵呵了,趁着聂政向聂荣儿道出原委的间隙,指着地上那群人渣向老王低声嘟囔道:“有脸问!我让你安排英雄救美,没让你策划同归于尽!”
“……主子,这根本不是老奴雇的那帮人,您怎么不事先确认一下再上啊?”
“?!咳咳咳……”。
MD,我把这茬给忘了。
老王被我这一脸的生无可恋吓得不轻,声调瞬间调高八度:“怎么咳得这般厉害?主子您不会是内出血吧?”
坑人失败反被打如同做贼不成反被偷,面子多少有些挂不住:“瞎嚷嚷什么,辛亏聂少侠及时赶到,我才得以性命无虞……嘶,老王,你再乱碰一下,我就虞给你看!”
大概实在瞧不过手足无措帮倒忙的老王总是让我伤上加伤,聂大美人抿了抿唇,摇了摇头,双手一提,直接将我整个人打横抱起。
就两个大男人而言,这姿势,简直了。
老王完全一副活吞蜜蜂的表情:“那个……聂公子,要是不麻烦的话,还是换成背的吧。”
聂荣儿也很无语:“是啊,阿政,这太……”
虽然明知聂政选择如此暧昧的姿势只是不忍让我趴在他精瘦的后背上加重腰腹伤势的缘故,但能被美人主动揽在怀中,那就是突破性进展:“没事!想背就背,想抱就抱,千万别客气!话说聂少侠打算把鄙人打包到哪去啊?”
美人垂着眸子,皱了皱眉:“家中有药。”
料定他不会做出把伤员摔在地上的缺德事,我的胆子愈发大了起来:“啧啧,这么快就见家长?我可还没准备好呢!”
“休要胡言。”
“好好好,不言就不言。”
“……也不要乱摸!”
“好好好,不摸就不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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赶在某人彻底爆发之前,我终于囫囵个地抵达聂家。
坐在陋室,环顾四周,心中不免唏嘘:既是美人,又是穷人,真不知是前者让他更倒霉,还是后者让他更辛苦。
然而我的怜悯如同老王的良心,说没就没,难得享受到聂美人亲自敷药的尊客待遇,心里尽是一派酸爽。
聂夫人久病缠身,本不常露面,大概久别故土,又听闻我也是韩国人士,所以格外热情,与我相谈甚欢。凭借人畜无害的外形与温文尔雅的谈吐,一条胳膊的草药还没敷完,我已被聂夫人认证为韩国数一数二的“三好青年”,聊起家常便也毫不避讳:“严公子,政儿自幼性情内敛,但面硬心软,为人正直,是个好孩子。”
“晚辈知道。”我乖巧地点着头,眼前又浮现出他一脚踹飞两个流氓的狂拽炫酷:“不仅三观没的说,武功也是一等一的好。”
说到这里,聂夫人的神色忽然别扭起来:“唉,其实政儿体弱,并不适宜练武,为了这身功夫,吃了不少苦头,要是十三年前……”
默默为我上药的聂政忽然横插一句:“娘,过去的事,不提也罢。”
在旁侍候的聂荣儿也跟着附和道:“是啊,严公子第一次来家中做客,何不谈些高兴的。”
姐弟俩都如此说,聂夫人也只得笑着调转话题。
这就有点意思了。
根据本人挖坑暗算的实战经验,每一段难以启齿的过去都藏着一个难以忘怀的心结,聂政故意忽略掉的这段往事,也许就是软肋所在。即便他当下不想说,我自有办法让他开口。
馊主意还未打定,敷药已敷到不可描述的部位,聂美人红着脸将药钵递给一旁侍候的老王:“换你。”
我严重抗议:“老王并非习武之人,下手没个轻重,万一失了力道,疼死我怎么整?”
“可是……”
“政儿,严公子是为荣儿受的伤,万万不可怠慢,再者,你与他都为男子,无需扭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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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了聂夫人这位神助攻,美人终于同意陪我去他房中。
难得孤男寡男独处,怎能不趁机撩骚一把!
然而还没等我正式骚起来……
“你,你脱衣服做什么!”
我真是被这面红耳赤的小祖宗气得哭笑不得:“还能做什么?继续敷药啊!”
“那也不用脱这么多……”
哈?上下打量着自己这套并无任何情趣性质的长袖内衣,我差点没笑抽过去:“聂少侠,恐怕不是我脱得多,而是某人想得多吧?”
脸皮太薄的聂美人作势要跑,辛亏我眼疾手快一把将人拉住,软磨硬泡,赔礼道歉,总算哄好,再不敢轻易招惹。
一番胡闹过后,我乖乖趴在床榻上任他冷着脸涂抹伤药:“方才令堂提起十三年前的旧事,方便透露么?”
聂美人磨蹭许久才吐出四个字:“与你无关。”
我翻过身捂着胸口哎呦道:“大家都是朋友,见什么外啊。”
“我从不交朋友。”
这种以“从不”开头的台词听来很决绝,其实很沙雕:“天天行侠仗义,自然处处留情,作为混迹社会的公众人物,怎不知人情买卖便是交友之道,一来二去,久而久之,怎么可能没朋友?”
某人明显对我的“交友理论”消化不良:“人情买卖,我不太懂。”
“你看,前几日你救我,我欠你人情,今日我救你姐姐,算是还你人情,可是我救人的时候你又把我救了一遍,两两相抵,单凭数量我还欠你一份人情,但你救我时毫发无损,我救你姐姐时却身受……咳咳……各种皮外伤,你欠我这份人情的含金量要远超我欠你的人情……”
美人盯着我竖起的手指眨了眨眼,一派天真的脸上除了问号还是问号:“所以,你我之间究竟谁欠谁?”
“哎呀,糊涂账,算也算不清楚。”
被我洗脑的聂美人完全陷入某种不知所措的迷茫,低头攥紧手中的药钵,纤长而浓密的睫毛忽闪忽闪……
寒冬腊月,脑补过度的我忽然有些燥热。
“既然算不清楚,不如从新来过。”没留给他任何反应的机会,我连滚带爬下了床榻,面朝东方,扑通跪倒:“苍天在上,厚土在下,严遂今日愿与聂政结为挚友,自此福祸相依,生死不弃,如严某有违所誓,鬼神共忿,天地不齿。”
韩傀有一句话说得没错,我就是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烂人一个。
结拜如同儿戏,发誓如同放屁,不敬鬼神,不畏生死。
今天就让他见识见识,我不仅是个烂人,还是个狠人。
事发突然,聂美人果然受到了不小的惊吓,怔在原地半晌,除了望向我的眼神愈发迷茫,毫无反应。
我揉着微微发麻的膝盖,半开玩笑道:“美人,你倒是说两句啊,剩我一人单方面兴奋,怪冷场的。”
又过了半晌,就在硬挺着浑身酸痛快要坚持不住的瞬间,一双纤细有力的手将我轻轻托起。
“严仲子,你其实不必如此”,抬起头,正对上他的如画笑靥,“你的心意,我知道了。”
曾见伊人笑,有倾城者,有倾国者,却都不似这般,娇而不作,媚而不妖。
“阿政……”心之所动,亦不可妄动,情难自持,但必须端持。
我忍得辛苦,他浑然不觉,嘴角噙着笑意,伸手推开半扇窗。
窗外不知何时飘起的鹅毛大雪翻飞着凛冬的冰冷,只着薄衿的我却好似听到了万物复苏的声响。
那是一种不冷寂的安宁,又是一种不聒噪的热闹。
————————
擦过药,更完衣,我以雪天路难行为借口,老实不客气地留宿一晚。
聂夫人和聂荣儿的百分百愿意都写在脸上,连聂·生活不需要表情·政都难得点了点头,唯独老王这个关键时候智商欠费的蠢货,左一句“别客气”,右一句“不方便”,要不是暗中被我踩了两脚,估计扛也得把我扛回去。
深夜客房,主仆一室,老王还是没有想通我的意图,“主子,聂家的生活设施也太简陋了,被褥不厚,床榻不宽……”
我喝了口热水:“待本人歇歇脚,兴许就不想拿鞋底子抽你了呢。”
“……关键安保是个大问题,自从韩傀上次暗杀未遂,我便调动了不少亲兵为您保驾护航,眼下都在客栈里候着,您非得死乞白赖在这住下,万一大半夜仇家搞暗杀,您这不是刚出虎穴又入……哎!大人,您抱着被子上哪儿去?”
满脑子都是美人的我:“找人陪睡。”
老王很受伤:“难道老奴不是人吗?”
“你刚刚说什么?风浪太大没听清。”
“……晚安好梦,慢走不送。”
老王能想到的问题,我自然有所思量。接近聂政是为了借刀杀人,总不能大仇未报身先殒。然而最危险的斗兽场就是最安全的庇护所,有什么能比待在全天候呈警戒状态的聂少侠身边更让人放心的呢?
“阿政,行个方便呗?”
堵住房门的聂美人割肉似地剜来一眼:“你来我房间做什么?”
“聊天。”
“现在?”
“对呀。”我大次咧咧挤进门,把被子往他榻上一扔,乖乖躺平, “朋友之间都是如此。”
聂少侠闯荡多年,估计还没见识过如此厚颜无耻之人,被我硬生生挤去半边床榻,躺不敢躺,坐不敢坐,连说话的气势都弱了三分:“你我同寝,似有不妥。”
我就是欺负他以前没交过朋友:“朋友之间都是如此。”
“你……你不困么?”
“岂止!又困又累,又饿又疼。”我笑眯眯地撸起衣袖,展示着半条胳膊的青紫:“所以才上你这儿来找点安慰啊。”
“饿?”某人抓了一手好重点:“长姐厨艺很好,不合你的胃口?”
“味道不错,只是你那位好姐姐太过热情,非要坐在我身边不说,一会儿帮夹菜,一会儿忙倒酒,搞得我这顿晚饭吃得很被动啊。”
提到聂荣儿,这位便宜弟弟的神色就会变得柔和许多:“家中清冷,难得热闹,长姐如此待你,也是她心中高兴的缘故。”
“阿政,你是真不懂还是装糊涂。”阅女无数,身经百战,像聂荣儿这种小心思自然瞒不过我:“别说你没看出来,荣儿姑娘对我有意思。”
然而他真是完全搞不懂男女之间的弯弯绕,怔愣许久才弱弱问道:“你说的有意思是什么意思?”
“哈!这种事还得让老师傅来帮你开开窍。”我猛地从被窝里挣起,挨着美人并肩坐在榻上,“一开口就嘘寒问暖,一对视就眉目含笑,人为制造各种靠近对方的机会,生怕自己的存在感不够强大,这个意思还不够明显么?”
“……”
被身侧传来的冰冷气息一激,我才发觉聊天的走向有点不对。在我眼中的聂荣儿如此,但在聂政眼中,我对他分明是一样的嘴脸!
“这个意思明显就是,荣儿姑娘没把我当作外人,而是家人,所以亲近。”求生欲让我立刻开启下一话题:“阿政,我比你虚长五岁,担得起一句兄长,如今你我既是好友,又是家人,自然应该坦诚相待,所以,你的种种过往,我都很想了解。”
四目相对,静默半晌,他终于在我“真挚热忱”的目光中败下阵来,披衣起身,移步窗前,盯着院中萤火沉思许久,缓缓开口道:“我生在轵县,父亲早逝,家中无兄弟,自幼便与一位邻家哥哥为伴,犹记得哥哥待我甚好……”
看着他回忆旧人时眸中温柔的光亮,我没来由地一阵不爽:“咳咳,然后呢?”
“十三年前的乞巧节,姐姐在街边玩耍时险遭欺辱,为护姐姐无恙,我在慌乱中将人砍伤。事后才知,那个登徒子乃是一位朝中权贵。”
得,又是关系户。
眼见他眸中的光亮逐渐黯去,我便猜到这个故事的结局一定不怎么美好。
“伤人本应入罪,何况所伤之人又并非一般人家,哥哥怕我年幼体弱受不得牢狱之苦,便自称那日行凶之人,又事先与母亲与长姐商量,趁我熟睡将我一家三口连夜送去外县避祸。”
损己利人,真够蠢的。我正打算吐槽几句,却见他的脸色如同冰封的寒潭一般了无生机,心中一软,挖苦的话便怎么也说不出口。
“哥哥原以为代我受过就能息事宁人,谁成想那畜生不依,非要盘问出我的下落不可,但哥哥一心护我周全,自然不肯说出实情……”
我不忍再看那苍白冷峭的脸色:“你的那位好哥哥最后如何了?”
他垂着眸子,沉下脸色:“千刀万剐,还能如何。”
“……抱歉。”
美人乌丝倾泻,笼着一团清冷月色:“严仲子,如若人情是笔买卖,你不妨告诉我,救一人与杀一人,怎样才能抵过?”
这是道送命题,奈何我给不出正确答案:“阿政……”
“你说得对,既然算不清楚,不如从新开始。”这是我第二次见他笑,嘴角浅浅的弧度透着深深的凄凉,美得让人心醉又心碎,“哥哥生前常说,此生心愿便是闯荡江湖,做一名行侠仗义的刀客。他既因我而死,我便为他而活。”
“怨不得年纪轻轻就心如枯木。”我实在有些后悔探听这些过往,没有收获也就罢了,整的自己心里空落落的:“千辛万苦活成别人的样子,你是否为自己想过?”
他黯然抬手,将满天星辰关在窗外:“平生为己,一无所求,只要心事了结,虽死而无憾。”
也不知谁给的勇气,让我猛地钳住面前精瘦的肩膀:“你的心事……为他报仇?”
“是。”
那张面庞明明沉静如海,我却仿佛看到了惊涛骇浪。
“相信我,报仇并非你想的那么简单。”作为一名摸爬滚打多年的资深政客,这一点我深有体会。
谲诈奸猾如何?手腕毒辣如何?有钱有势又如何?仇人不是你想灭,想灭就能灭。更何况聂政只是个纯良无害、心慈手软的浮生孑孓,他哪儿有阶级斗争的实力!
美人凛然:“我不怕苦,不怕难,更不怕死,我只是怕这辈子都找不到那个畜生。”
“找不到?韩国人口稀少,有头有脸的权贵少之又少,你这个仇人很难找么?”
“如若好找,何必等到现在。”还在伤感中的美人颓然摇了摇头:“那畜生本非轵县人士,又担心日后落人口实,所以并未留下名讳。”
说得这么热闹,原来到现在还不知道仇人姓甚名谁。
“无妨,只要记得样貌,早晚能打听到。”
美人一贯高昂的脑袋瓜此时有些耷拉:“轵县的乞巧习俗是女子执合欢,男儿配铜面,所以……所以,我并未见过他的脸。”
本来寻仇是一件很严肃的事,但我觉得眼前的情形实在有些搞笑:“阿政……你是不是在逗我?”
聂少侠觑着我无奈的脸色,颇为地眨了眨眼:“但我认得他的伤。”
“这么久的伤还认得出,你是砍断了人家半截身子么?”
严重缺乏幽默感的聂美人连连摇头,“我只是砍断了他的左手拇指。”
这一句,让我的头皮瞬间炸裂开来。
左手四指,朝中权贵,畜生内核,人渣属性。
某个垃圾的名字瞬间在我的脑海中浪的飞起。
压抑着仰天长啸的冲动,我默诵《道德经》,反复告诫自己,世间凡事无绝对,侥幸心理是魔鬼,不能百分百确定的信息没有任何价值,泰山崩于眼前也要做一个淡定从容的美男子……
习惯了动如狡兔的我,静如处子的造型让美人难免有些意外:“严仲子,你怎么了?”
不管日后如何,今晚先稳住他再说。
“没事没事,困了而已。”打定主意的我三步并两步跑到榻上,侧身而卧,单手撑着脑袋,冲着愣在原地的美人嘿嘿一乐:“我知道阿政不习惯有人侍寝,无妨,想要什么姿势都依你!”
聂大美人从震惊中缓过劲来,脸上瞬间红中发黑,额头青筋根根凸起:“严仲子!”
根据听了一宿墙角的隔壁老王回忆,整个后半夜,我的台词主要分为以下几个层次:
“疼疼疼,哎呦我的胳膊!”
“我刚刚说的是睡姿,睡姿!”
“哎哎哎,打归打,踹归踹,阿政你别拔刀啊!”
“我知错,我道歉,我这就给你跪下还不行吗!”
“好好好,我滚开,先滚下床榻如何?外面冰天雪地,滚出门会死人的……”
——————
“主子,昨晚刺激不?”
“刺激你妹。”浑身酸痛的我揉着膝盖扶着腰,冲着笑成菊花的老王咬牙切齿道:“说正经的,经过昨夜的深入交流,现在有个重要任务交给你。”
“什么深度?不是,什么任务?”
“……派人查清楚,韩傀的左手为何缺了一指。”
老王拈着胡须:“韩傀自己曾说过,那是与人持剑练武时误伤。”
我摇了摇头,将“舍命陪美人”的意外收获说与他听。
这老货果然一点就通:“主子,如果聂政的仇家就是韩傀,咱们便可省去许多功夫,只需告诉他这个消息,坐等看戏就行了。到时候由聂政出手了结韩傀的狗命,即便朝廷追究起来也是江湖恩怨,怎么也赖不到咱们头上。”
手下如此聪慧,主上很是欣慰:“没错,就是这个道理。”
“即便聂政刺杀失败,搓搓韩傀的锐气也是好的!”
“噗!”我这一口水半滴不落,全都喷在老王脸上:“失败,聂政不是传说中因为无敌而倍感寂寞的绝世高手么!他怎么会失败!”
老王好脾气地把嫩肤水抹匀:“所谓文无第一,武无第二,聂政至今无败绩,不等于余生无败笔,再说韩傀这家伙一向怕死,出门遛狗都要带上十个保镖,得罪了您这位眼里不容沙子的狠角色,自然更会多加防范。所以就算聂政功夫再好,刺杀韩傀能不能成功还是要打个问号。”
我沉默半晌,提出一个无比愚蠢的问题:“如果失败,他该如何?”
老王耸了耸肩:“那就要看个人造化了,运气好的话,继续造作啊,反正有大把时光。”
“那要是运气不好呢……”
“这个嘛,以韩傀阴损毒辣的风格,被剁成肉酱也是有可能的……主子你没事吧?怎么流这么多汗?”
“这个冬天太热了,我得出去透口气。”恍恍惚惚走到门口,我转过身不忘加上一句,“老王,事关重大,由你亲自去查,尽快回禀。”
“老奴即刻出发。”
————————
刚刚下过雪,天色尤为澄澈,白雪红梅相映成趣,反而衬得冷寒的刀锋都少了暴戾之气。
静静地看着不远处身形矫健的少年,我不知心中是何滋味。清冷、纯净、愚蠢、执拗,这些令我鄙夷的特质,在他身上鲜明无比。
人不为己,天理难容,但是这个人,只有这个人……
他终于看到了我,刀锋一滞,嘴角微微颤动:“你怎么来了?”
“想你念你放不下你,所以到这儿来看看你。”我折下眼前一束红梅,微笑着向他走近:“聂大侠,睡了就跑有违侠义之道,要不是荣儿姑娘说你每日清晨都会来此练功,只怕现在我还找不到人呢。”
大概对我的调戏已经免疫,他倒是没多少愠色,只是微微蹙眉不满道:“花开这般好,何必折了它。”
我轻轻推开他阻拦的双手,将这束红梅别在他的胸前,一句深情半真半假:“这花开在山野林中,唯有配你,才不枉生。”
“严仲子,你今日说的话有些奇怪。”
“是吗?我……”
“小心!”
一声尖锐哨响,我的后半句话连同整个身体都被他猛地推了出去。跌倒在地的我还没反应过来,只见暗箭密麻,铺天盖地而来。
聂政用大半个身子护住我,单手持刀挡下强弩,气息却不似之前那般平稳:“先别抬头……”
我盯着他苍白的脸色和微颤的睫羽,第一次摒弃了吃豆腐的心态在他身上一通乱摸。
“严仲子你胡闹什么!”
“别动!”
拼命压制住他的反抗,终于在他的后背碰到一处异样的温热,“蹭”地收回手,满掌心的鲜红色让我通体生寒。
我听到自己的声音抖得厉害:“你受伤了。”
“不致命,暂且无妨。”他倒是轻描淡写,冷眼观望着,低声喃喃道:“只是看不出这些究竟是什么人。“
我心中自是明白的,可在这个节骨眼上,竟然还是装了糊涂:“我,我不知道。”
“先不管这些,他们是从东北方聚过来的,一旦停止放箭,我冲出去拦住他们,你先走,西南方向。”
“胡扯。”我从未想过自己有生之年还能说出这样正能量的台词:“要走一起走,要死一起死。”
他搂住我肩膀的左手猛地一颤,峻冷的面庞蓦然攀上丝丝浅笑:“不会死,你信我。”
值此危难关头,我忽然有一个大胆的想法:如果聂美人肯冲着那帮刺客笑上一笑,我俩活下去应该完全不成问题。
正遐想着,簌簌之声突然消失,山林重归静寂片刻,只听见密集的脚步声愈发逼近。他紧握刀柄,按了按我的手背。我心领神会地点了点头,正准备视死如归地随他冲出去,却听见另一面哨声再次响起,紧接着,林中再次涌入不少暗影。
聂政下意识地将我护在身后:“怎么会有两队人马?”
“美人啊美人,你还真是个吉祥物。”我一脸大写的得意,握住他冰冷的左手:“放松,这次来的是自己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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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人,王总管出发之前已通知我们来此地多加防范,辛亏我们救援及时,您没事就好。”
“别废话,快牵马来,聂少侠受伤了。”
我推开上前帮扶的亲兵,亲自将面无血色的美人搀到马背上,忽然心中隐隐不安,拽住其中一位亲兵领队悄声问道:“你们是怎么找到这里的?”
“赶到聂家时,聂姑娘说你在此。不过……她说在我们之前不久已有严府的人问过您的下落了。”
前一波伪装严府问路的人定是刚刚那帮刺客,他们没带回我的人头,为了不空手交差,必定要给韩傀一个交代。
如此说,聂夫人和聂荣儿……
糟了!
赶回聂家时,聂夫人已经气绝。
一刀致命,正中胸口。
我脑子里嗡嗡作响,只觉一股腥气上涌。
人失去至亲,或崩溃咆哮,或痛哭流涕,但聂政却异常安静,安静地红着眼,安静地流着泪,安静地抱住聂夫人的尸身,安静到我能听到他胸腔里异常混乱的心跳声。
我还没来得及上前安慰,却听到室外一声突然的哀嚎:“娘!”
那是刚刚买菜归来、恰好逃过一劫的聂荣儿,眼见此情此景,所受刺激太大,急火攻心,一时难抑,当场昏死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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整整两日,聂政不闻不问,不吃不喝,不眠不休,不言不语,比任何一块石头都更像无机物。而我忙着照顾情绪不稳的聂荣儿,端茶倒水陪吃陪聊,温言软语耐心开导,尽量弥补心中亏欠。
这一日,我正在院中为聂荣儿煎药,忽然听到背后清冷的一句:“严仲子。”
我强装精神回过头,冲憔悴不已的美人弯了弯嘴角:“阿政。”
“抱歉,这两日,辛苦你。”
抱歉?
天知道就是因为我这个人渣才会让他失去至亲,而他竟然还在说抱歉。
“阿政,你我之间,不必说这些话。”
“我知道,我只是,我只是想不通。”之前沉溺于悲痛之中,他的大脑骤然停摆,如今稍稍缓过神来,自然要想个清楚,“他们到底是什么人?为何要下此毒手?”
虽然不知道原因,但由此看来聂荣儿并没有把刺客伪装严府仆人的事情告诉他,否则聂政也不会多此一问。
可我并没有为此感到高兴:“阿政,其实……”
“其实,这件事很容易就能想明白。”老王果然是个踩点出场的男人,一到关键时刻就来扭转剧情,“主子,我回来了。聂少侠,请节哀。”
根本不可能节哀的聂少侠脱口而出:“你刚刚的话是什么意思?”
“聂少侠,我这几日离开,是受我家主子之托,为你寻一个明白。”
我立刻挡在老王和聂政中间,语气不善:“老王,你小心说话!”
老王回了我一个“我办事你放心”的眼色继续道:“之前我家主子听少侠说起,多年前有位仇家是个左手四指的朝中权贵,便让我回韩暗中排查,经过这几日明察暗访,终于找到此人。”
“这事待会儿再说,眼下……”
“不。”聂政一把拉开我按住老王的双手,“让他说。”
老王神色复杂地看了我一眼,并未住嘴:“那人姓韩名傀,左手四指,十三年前曾游于轵县,如今为韩国王叔,权倾朝野,我猜这帮刺客来此,必定是韩傀探听到聂少侠要寻仇的消息,所以先下手为强。”
“韩傀……”
我从未见过如此可怖的聂政,右手的刀柄铮铮作响,琥珀色的眸子已不复清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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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客房,我简直想踹老王两脚:“不是让你别说了吗?眼下聂夫人刚刚去世,他心绪不稳,万一想不开做出蠢事怎么办?”
“主子,这话老奴就不懂了,聂政想不通不是正好吗?丧母之痛最难忍,新仇旧恨一起算,您既能借他之手把韩傀灭口,还能就此机会和美人感情升温,岂不是一举两得。”
“你等会儿!”我忽然听到一个关键词:“什么叫做借他之手?”
老王的邀功请赏的笑容瞬间僵在脸上:“啊?老奴刚刚是这样说的吗?”
我心中一沉,直勾勾地盯着那双四处躲闪的眼睛:“说实话,当年杀了他哥哥的那个人渣是不是韩傀?”
“老奴方才不是说了……”
“我再问你最后一遍,到底是不是韩傀?”
老王终于怏怏地低下头:“……不是。”
我就像被人抽空了所有气力,一个字也不想说出口。
“主子,韩傀是不是聂政的仇人不重要,重要的是聂政认定了韩傀就是他的仇人,只要能除掉那个垃圾,您又何必在乎这些细节。”
“哗啦”,我一把掀了桌子,将手中的水杯猛地砸向老王:“滚!”
“是是是,这就滚。”
老王是对的,按照我之前的逻辑,将错就错骗了聂政,的确是最好的选择。
然而我还是高估了自己。
那日满手沾染着他的鲜血,目睹他因为受伤而苍白如雪的面庞,我竟然怕了。
不仅怕,而且疼,怕到心坎上,疼入骨子里。
在空无一人的房间里呆坐着不知多久,我的嘴角忽然袭来一股久违的苦涩。想不到这么多年过去,早已习惯笑里藏刀的我,竟然还有为别人流泪的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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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清晨坐至黄昏,我终于敲开了他的房门:“阿政。”
房门打开,迎面而来的却不是我心心念念之人。
聂荣儿似乎早就料到我会来找他:“严公子,阿政已经走了。他说,既然仇家已经现身,有他在就会有危险,为了保护我,也是为了不连累你,他,他……”
我没了听下去的耐性,转身就要冲出去,却被聂荣儿一把拉住衣袖:“严公子,他既然打定主意要走,你一时半刻定是寻不到的,阿政是个孝子,守孝三年不能手染血腥,所以这三年内他不会寻仇。你眼下不必太过担心,日后再慢慢劝他回头就是。”
这个女人条分缕析地讲了一通道理,我听着听着,忽然冷笑起来:“聂姑娘,你既然知道那日的刺客是为我而来,为何不直接告诉他真相?”
“我……我没想过这么多。”
“是么?那这个怎么解释?”
见我从袖中取出手帕,聂荣儿的脸色果然变得愈发难看。
“如果偷听,那就最好别留下痕迹。”我将手帕扔在地上,只觉得无比恶心:“好歹照顾你这么久,你这周身的香气和专属的手帕我又怎么会认不出?今日老王告诉我十三年前的那个畜生并非韩傀的时候,你已站在门外,既然明知那是我们给聂政挖的坑,你为什么要眼睁睁地看着他往下跳?”
无处遁形的聂荣儿被我硬生生逼到墙角,眼泪如同决堤一般倾泻不止,在我狠绝甩开她双手的瞬间,委屈与怨愤终于全面爆发:“严仲子,为了让你得偿所愿,我可以不顾唯一亲人的死活,至少我为心爱之人无悔付出过,可你呢,除了欺骗和利用,你又给过他什么?”
字字如刀,句句诛心。
是啊,别有用心的是我,虚情假意的是我,祸水东引的是我,自欺欺人的是我。现在逼走他的是我,将来逼死他的还会是我。
我TM到底有什么资格骂着别人为他鸣不平!
闻声而来的老王及时出现,打破了我无法收场的败局:“主子,刚刚得到消息,韩傀知道了聂夫人被误杀的消息,现在慌得一比,为了防止聂少侠报复,已将韩府的安全防御系统提升至红色警戒……”
“无论用什么办法,务必把人给老子带回来。”我指了指倒在地上泣不成声的聂荣儿:“没找到聂政之前,安排人手,护她无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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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年,我找到了那个四指畜生,让他尝了尝何为千刀万剐。
第二年,我将聂荣儿许了一户好人家,确保她此生衣食无忧。
第三年,我把聂夫人的坟冢迁回轵县,一掷千金,风光厚葬。
剩下的时间,我一边保命,一边算计如何赶在聂政动手之前先把韩傀这个混蛋灭掉。
然而三轮春秋将尽,聂政音讯全无,韩傀尚存人间。
记不得多少个深夜,我再次从他浑身是血的噩梦中惊醒,而这一醒,却再也睡不着。
明日便是三年期满,也是聂夫人的忌日,我知道他一定会出现。
“主子,韩傀府邸埋伏上百精兵,任凭咱们耗尽心力也奈何不得,如果聂少侠执意寻仇,只怕他这次……”
我点了点头,不发一言。
老王为我披了一件厚裘,不抱希望地嘟囔道:“您要不再考虑考虑?”
“去吧,该干嘛干嘛。”
不知从何时起,我不再畏寒,严冬腊月,最喜倚窗而卧。
窗外还在飘雪,唯独少了一束殷红点缀。
白雪红梅,美人浅笑,这样的景致,此生只赏过一次便足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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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府那帮走狗估计怎么也没想到,我敢独自一人站在韩府门前。
“麻烦通禀,严遂求见。”
毕竟是斗了七年的死对头,我在韩傀心目中多少有些分量,以往两人逛街走个对面都要多重武装,这次我连个随从都没带,不得不让他的好奇心蠢蠢欲动,很快便派人引我入府。
再次面对这个垃圾,我倒是平静不少:“韩大人近来可好?”
韩傀的冷言冷语早在意料之中:“让严大人失望了,本王好得不得了。”
我懒得废话:“今夜不安宁,大人知道么?”
韩傀的嘴角微微抽搐,却依然故作淡定:“本王知道聂政要来,此事与你何干?”
“大人以为,胜算多少?”
“只管让他来!本王眼下最不缺的就是打手。”
我扬起眉毛,轻哼一声:“大人远见,下官佩服,只是为他一人担惊受怕又损兵折将,未免有些划不来。”
韩傀愣了半晌:“你什么意思?”
“下官想和大人做笔买卖。只要您答应今夜放过聂政,下官可以保证他自此不再纠缠韩府,而且,下官的项上人头一并归您所有。”我缓缓将狐裘解下,露出一身素缟:“以命换命,价格公道。”
韩傀在震惊之中缓了许久,还是一副不可思议的表情:“本王可以把你们都杀了,何必做这个买卖!”
“下官手上可是攥着一摞您这些年干得那些破事的罪证,如果您杀了我,没人能劝服聂政收手,如果您杀了聂政,我府上的亲信便会连夜将这些罪证呈于王上,到时候,大人必定不会好过。”
终于被踩到底线,韩傀顿时发起飙来:“严仲子!你别忘了,本王手上也有不少你见不得光的东西!”
我当然没忘,斗了这么久,相互没点把柄怎么能算是政敌呢,原来不敢轻举妄动是为了牵制掣肘,如今……
“韩大人,下官连命都可以不要,您以为我还在乎这些东西么?”
大概从未想过我会有鱼死网破的打算,韩傀闭着眼睛思忖许久,终于点了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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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明星稀,与韩傀面对面喝着热茶,倒尽胃口。
“主子!聂政就在门外!”
韩傀也斜着瞥来一眼:“走吧,严大人,买卖开始了。”
韩府大门开启,见我款款走来,蓄势待发的聂美人好不惊诧:“严仲子,怎么是你?”
“聂政,韩傀并非让你哥哥惨死之人,是我骗了你。”
聂政紧握刀柄,满脸写着疑惑。
我向他缓缓走近:“三年前的刺客也并非针对聂家,而是为了杀我灭口。”
“什么……”
“聂夫人枉死并非韩傀所愿,那日行凶之人已被挫骨扬灰,如果你执意要为夫人偿命,所杀之人,应该是我。”
聂政虽然不发一言,但我知道,他的刀在抖。
眼见话已说开,人却纹丝未动,韩傀忍不住敲着边鼓:“聂少侠,只要你日后不再纠缠,今日便可安然离开,本王绝不为难。”
我蓦然抬头,正迎上一对殷红的眸子:“你骗我。”
这家伙怎么磨磨唧唧地还不走!
“是啊,我是骗了你,骗得你身受重伤,骗得你痴情错付,骗得你家破人亡,骗得你连报仇都搞错对象,我严遂就是一个彻头彻尾的骗子,你是有多蠢才会信我那句“福祸相依,生死不弃”,你……”
我的下半句还没扎在他的心上,一口老血已经喷了出去。
原以为会四仰八叉地倒在冰冷的雪地,身体落空的一瞬却被揽入美人温热的胸膛:“……谁下的毒?”
有生之年还能让他抱在怀中,我心满意足地闭上眼睛:“不管是谁,我谢他祖宗八辈子。”
韩傀这货果然不是一般的阴损:“严仲子,本王叱咤官场这么久,从没被人如此威胁过,以命换命?亏你想得出来!如今该说的都说了,留着你也没什么用。”
美人抬眸,一字一顿:“是你给他下的毒?”
韩傀被问得一愣,略带尴尬地哈哈道:“聂少侠,你方才也听到了,咱们之间原本无冤无仇,全是这小子搞的鬼,如今真相大白,你可以随时走人,本王绝不阻拦。”
“无冤无仇?”聂政将我扶起,眸中殷红又加重了N个色号:“现在不是了。”
察觉到他的右手摸向刀鞘,我心中暗叫一声不好,还没来得及抓住那玄色的衣襟,只见一道寒光从眼前闪过。
三年未见,他那把刀快得简直不科学。
直到韩傀 “嘭”地一声倒地,喉咙迸发的鲜血脏了半个院子,周遭的侍卫才反应过来刚刚究竟发生了什么。
“大人!韩大人他……”
要不是失血过多、大脑缺氧,我真想一巴掌拍死这个缺心眼的:“别管我!你快走!”
“胡扯,要走一起走,要死一起死。”
他眉眼弯弯,我鼻子发酸。
人生如戏,没有编剧,曾经我为了他,将英雄救美演成了同归于尽,如今他为了我,将同归于尽演回了英雄救美。
我记得自己伏在美人背上咬着耳朵:“阿政,你已经为别人活了十六年,我不想你再为别人而死。”
美人眸中带星,嘴角含笑:“可你不是别人。”
————————
次日清晨,韩都阳翟,街头闲谈。
“听说了吗?昨夜有刺客杀了韩傀韩大人!”
“韩府的家兵说,那刺客怕被人认出容貌连累家人,故意用剑毁了面容、挖了眼睛,剖腹自杀而死,尸首还被拖到街上供人认领。”
“可怜那个美娘子,一口认定死者是她弟弟聂政,抱着尸首怎么也不起来,哭得惊天动地,最后愣是一头撞昏了过去。”
“不过说来奇怪,传说中聂政刀法了得,怎么这刺客却用剑……”
“唉,你管他那么多呢,咱们不过是看个热闹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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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记:
“主子,伤还没好,您能不能别到处乱跑?”
“哎呀你别管。”我小心翼翼摘下最高处的那束红梅:“交代给你的差事干得如何?”
“您放心,这次请的群演相当专业,哭得特别逼真,我在旁边听着都忍不住掉眼泪。”
“你哭个毛线!”我愤愤然转过身来:“之前的账还没和你算!没有我的命令,竟敢私自调动亲兵包围韩府。要不是我和韩傀的败家媳妇达成协议,只怕那晚真的要鱼死网破了!”
如今想想都后怕,韩傀被杀之后,满院的鹰爪自然不肯罢休,美人虽然武艺高强,奈何还要顾忌一个身受重伤的我,就算有老王带人在外接应,只怕全身而退也难。
好在及时赶到的韩夫人是个没心没肺又胆小怕事的无能妇人,被我一边吐血一边忽悠,不仅取出解药,还答应放我和聂政一条生路,而且配合我们把戏做足,以便瞒过朝廷众多耳目,前提是聂政发誓从此不再纠缠韩府上下,我亦辞官归隐不问朝堂,还要撕毁手中掌握的各项罪证。
由此可见,娶一个重情又靠谱的媳妇是多么重要。
啧啧,说媳妇,媳妇到。
怒目而视的美人:“天气这么冷,跑出来做什么?”
嬉皮笑脸的我:“为你折梅,好不好看?”
极度敷衍的美人:“……不好看,快进屋。”
恍然大悟的我:“哦?不稀罕折梅?那今晚折腰如何?”
拔刀相向的美人:“你你你……”
拔腿就跑的我:“啊啊啊……”
孤零零留在原地的老王:我是谁?我在哪儿?
跌落云端、倾家荡产,换美人一笑,余生相伴。
这笔买卖,最是划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