告满

文章原创非首发,首发平台今日头条,作者freest(文责自负)

1

“告满”是小镇的土话,大致的意思是乞丐叫花子之流。但我写的这告满精神不大正常,智力还及不上半岁的孩童,不会说话,更不会乞讨。但爱吃烟,整日白天地在小镇的街道上闲逛着,捡些落在地上的零碎烟头吃,顺带着连吃喝拉撒也在街道上一并解决了。

告满蛮爱吃烟,他见着有人拿着整盒的烟抽着,便会跟在那人左右,咿咿呀呀地叫喊着,纠缠着给烟吃(这是他唯一会的了)。有些人被吵得、缠得倦了,便从烟盒里抽出根烟来,丢在地上叫他吃去,更有些好事者要在戏弄他一番后才把烟给他,有时心情好还会为他将烟给点上。告满也很懂,见着有人为他点烟,用手护着火苗,叼着烟凑上去点上,“哦哦哦”地叫唤着,俨然是位经验丰富的老烟民呢!但这种人却只是少数,多数人见着了告满是冲着手中的烟来的,连忙地把烟盒扔进兜里,夸张地挥手道:“没得,没得”,亦或是拔开双腿,奔命似的逃了,更有甚者不给烟吃,从地上抄起根树枝、烂扫帚,朝着这讨烟吃的告满身上递去,边打还边恶狠狠地道:“吃烟,我自个儿都吃不够,还舍与你吃!”直至将告满给打跑。但即便讨烟大多时候都会被“恶人”打骂,告满见着了持烟盒的人,还是会凑上前去锲而不舍地讨烟吃。万一有“善人”舍了他烟吃呢?一根完整的烟!他得了这完整的烟,能吃很久很久,甚至于那棉花质地的烟屁股都舍不得放过,只等到烧的嘴皮子生疼时,他才晓得将火星连同着唾沫一同吐出,继而又在地上搜寻了起来,寻着那些还能吃上两口的“屁股”。

告满身形矮小瘦弱,却又不是侏儒,四肢纤细,常年佝偻着腰身,又生得一张尖嘴猴腮的脸,令人看去活像只猴子。他的一身是极脏的,想来也是,一个整日游荡街头,在废弃垃圾中翻寻吃食的人身上能有多干净?听闻曾经有个女人就因挨了一下告满便在医院躺了好几个星期!人们因此怕他厌他,却又很好地利用起了他。有谁家小孩吵闹,大人们便说:“叫告满把你抓了去!”有谁家孩子做功课不上进,大人便说:“你不读书就只能做告满的徒弟!”……孩子们被怕到了,于是只得又顺着大人的心意做事,生怕被告满抓去做了小告满。告满俨然成了全小镇的反面教材。

但总有些胆大调皮的顽童,集着合学着大人的模样去戏弄告满,拿着个空烟盒,然后逗狗似的在嘴里“嘬嘬嘬”着,手里挥舞着那空烟盒,见着告满来了,便你扔一棒子,我丢一石头,朝告满打去,随后再将空烟盒掷在地上。告满满心欢喜地捡起来打开,却发现是空的,当即“咿咿呀呀”地发起火来,张开双臂向那群顽童扑去,但顽童们做着鬼脸“啊!”的一声,便如泥鳅般四处散开了。

告满的衣裳很脏,很破,裤子的屁股处总是有两三个破洞,不知是被尖物勾烂的,还是被烟头烧穿的,并且很邋遢地向下垂着,似他的屁股也在那向下移了几分的位置。但他的衣物是会被定期换下的,虽然还是破旧,却比小镇上许多人的衣裳都要干净。

告满有个娘,有个家。他娘八十好几了,他也五十多岁了,已在小镇生活了太久太久,但岁月并没有在他身上留下多少痕迹,五十多岁的人了,还像三十出头的小伙子一样,头发是很利索地剪短,直直地向天上刺去的,没有一根白毛,一律是黑油油的青发,脸被晒成如淋了酱油般的红黑色。衣裳干净时,特别是套上那一身没有破洞的深蓝色中山装,不认得他的,还以为他是个能干的务工青年呢!小镇的人常说:“痴傻点好,你瞧这告满,整天啥也不想,就在街上逛着,到现在还是一头的青丝呐!”

而告满的娘却与她的儿子截然相反,她是一头的白发。儿子是个存活不能自理的告满,娘啊就愁啊愁啊,愁了五十多年,愁得脸上的每一道褶子都深深地埋下了愁。脸一有了动作,愁,就满满地挤在了她的脸上。但所幸她的身体仍是硬朗,八十多岁的人了不仅不用人照看,还能牵挂着自己五十多岁的傻儿子。

我曾见到在告满家门口的街边告满的娘帮告满拍落着浑身的尘土,最后,还在告满的头上也拍上了一掌,嘴里还在念叨着什么。告满一脸笑意,嘴里也“唉唉唉”地轻轻叫唤着,俨然成了个犯了错的孩子。

别人挨上一挨便要住上几天院的告满,这干净、体面的老妇人竟敢这样的爱抚!

2

小学时候,我与同伴放了课,结伴回家路过告满家时。告满不在,而告满的娘就在小小的家门前,坐在小小的板凳上,捧着小小的瓷碗,吃着少少的盐菜与米饭。

我远远地见着了这传说中的告满的娘,一时竟兴奋了起来,拉着同伴的肩指着那吃饭的老妇人,大声喊道“告满他娘,告满他娘!”

同伴顺着我的指头望去,只见那老妇人停下了吃饭的动作,似迟疑了一下,然后静静地、呆呆地望着我与同伴,像座石像般、像被石化了般。

突然,同伴用力地甩开了我的手,疾步远去。

我也回了精神,从那老妇人的注视下动了脚步,跑着跟上了同伴

“怎的?是我说的不对?不好笑?”

同伴猛地止住了脚步,从嘴里生硬地挤出几个重字

“别人讲你是告满,你怎么想?”

我僵住了,这回精神是久久无法回归了,竟也像了座石像般。

3

这事件,令我在心底怀了很大的愧疚,但我又不能去同告满的母亲道歉,我怕极了那老妇人石刻般的眼珠,乃至怕极了她的脸,她的人,所以我只能从她儿子——告满身上寻求些慰藉。

于是乎,那日我从家中背着大人取了一包当时三元的芙蓉烟。我走到马路边,远远的瞧见了告满走来,划开烟盒,抽出了根烟来。

告满见着了烟,如饥了好几日的恶狼,双眼冒着光快步向我走来。我见着他那极肮脏极邋遢极不体面的形象朝我“袭”了来,心中顿感一阵恶寒,后悔叫他见着了烟,也无了用手好好承给他的勇气,于是把手中的烟向地上一丢,后退了几步,怕得将眼一紧合,颤声道:“烟……烟给你了,你……你往地上拿吧!”

再睁眼时,只见这50多岁的告满正坐在马路边上,手里掐着那只三元一包的芙蓉,从衣袋里掏出火机点上,笑得将脸皱成一团,开心得如个孩子般,一个有母亲的孩子!

4

日头便这般过活下去,好似也还不错,另一个已有知天命之年的孩子,快乐也是另一个孩子所欢喜的。

但还未待到那包烟全进了告满的肺,就出了事。

这一日,周六小学放了假期,但我早早起了床,上马路去了。我要去等告满,等他吃完我这最后一支烟,等他吃了我这最后的芙蓉,我的心里便再无了那愧疚!

不多时,告满走来了,他还是与往常一般,佝偻、矮小。他与往常不同的是——他今日浑身赤裸,一丝不挂的走来了。

我远远地、呆呆地望着他,也仿佛被石化了般。

……

“今天告满打着个灯笼就上了街,听说是他娘身体不将好了,病倒了!”

“唉,也是该的,这么大岁数了,还要被儿子操心,不病倒才是怪事”

……

听着邻居与母亲的话,我的心头仿佛被什么狠狠地抽了一下,跳的愈发的快,愈发的重,手里紧紧地攥着那芙蓉烟盒,里头装着我没有丢出的最后一支烟。

5

周一我放课回来,又见着了告满,他又穿着了他那身顶体面顶干净的中山装,头也给新剃了,光滑的如颗卤蛋似的。

我见着光了两日的告满,今日竟如此体面,似触了电般的震了一阵,随后狠命地跑了起来,身侧的同伴一惊,无法,也只得同我狂奔。

许久,才止住了这无命的狂跑。同伴弯着腰、气喘如牛。而我虽汗流了一头,却不曾弯下腰、喘口气,只微笑地向右侧望去。同伴怨了我一眼,随后也向右侧望去——只见那老妇人——告满的母亲正坐在自家门前的小板凳上,吃着碗中的盐菜与米饭。

6

时日过得蛮快,在我不知道为何的,便从小学到了初中。告满似被时间遗忘了般,一如当年的那般年轻,但告满的母亲——那位老妇人却好似因此被时间格外关注,衰老得更加迅速了。

只是我能见到的少了。

我与同伴已许久没有见面了,初中,我读在小镇的这一头,他读在小镇的那一头 ,两所初中隔着近十里。而我也被愈加繁重的课业牢牢束缚,再无了以往的那般开心。零碎在这不到十里的路上的回忆,也渐渐的记不太清了。仿佛成了只无了情感的机械。

每周五都会放假,虽读书的日子也不太长,但在摧残与悲哀中度过假期,无疑便成了救命的稻草,令人渴望,令人期待。

学生们数着日头,期盼着每个星期五。同窗们在这一日从清晨兴奋到了放课,“机械”们终于在踏出校门的那一刻变回了人。回家的路途中,一切都显得那般的可爱。小镇仿佛女人般地打上了层脂粉,变得美丽,比记忆中的小镇还要美丽!

我回到了家,将书包向沙发上一甩,顿感少了些束缚,令我变回更完整的人了。但我仍觉着,应出去领略一番昔日便熟悉极了的小镇风光,才能完完全全地变回我来。于是冲下楼去,预备同母亲讲要出门。

但母亲的声音却先一步传到了我的耳里

“那卖豆腐的女人也真是交了霉运,告满分明已经不行了,走两步就要躺下来歇息,哪还有多久命活?”

“是啊,正巧就横在她车后边儿,倒个车就给轧死了,车上的豆腐才几个钱,轧死个告满却要3万,这哪合计得来?”

……

耳边开始嗡鸣,我只觉着脑中一片空白,“机械”的心中似被砸下了颗巨石,激起了一种许多年来都没有再有过的情感,零碎的记忆也重新浮现在了眼前。我不受控制地冲出了家门,在马路上狂奔,一如当年去见那老妇人一般。

我停下了脚步,这次,我竟弯下了腰,喘起了气。而待我抬头向那记忆中的地方看去,记忆中的那个人却不见了,连同那小小的板凳也一起不见了……

7

回了家,母亲骂骂咧咧地冲我吼着。至于内容什么的,我一概没听着。只是径直地、慢慢地上了楼。

我进了房间,打开了许久都未曾打开的柜子,里头物件杂乱,我翻找了许久,才寻到了躺在深处的它——一个芙蓉烟盒。我把它拿了出来,向里头望了去,只见泛了黄的烟盒里,赫然立着根生满霉点的芙蓉烟。如今它要七元一包了……

假期的两日,街上一直在传着告满是如何死的:“告满是叫一辆三轮车给轧死的”、“轧死告满的是一个卖豆腐的女人”、“那女人赔了告满家三万块钱!”

告满一死,人们都开始关心起了他,告满前所未有地红了起来,红遍了小镇的每一个角落。

……

“人命就指着三万块钱吗?”

“他就是个告满!是傻子!”

“告满是人!傻子也是人!”

母亲不讲了,用看傻子的眼神看着我,看着她的儿子。

……

8

告满的母亲好似被小镇给遗忘了,自从告满死后,她便消失了般,再也没有在小镇上出现过了,人们也从不提及他,好似小镇从来就没有这个人一般。久而久之,我也将那满头白发、满脸褶子、如石雕般的老妇人给忘却了。

我初中毕了业,那年的暑假很长,长得好似过不完,又好似很短,短得一眼便能望到了头。

我百无聊赖地走在小镇灰扑扑的街道上,感受着夏季的炎热与内心的空洞。

突然,一阵凉风拂过我刚出了些毛毛汗的脸颊,感受到一丝舒适与慰藉,我下意识地侧头望去,却不由得瞪圆了双目。

只见那满头白发的老妇人——告满的母亲又出现了,她坐在一辆不快不慢的摩托车后座,手里掐着把盐菜从冒着热气的马路上驶过。

她还是那般硬朗,那般安静。算了一下,她老人家今年应当上90了吧!

我赶忙回家将这消息告诉了母亲,母亲听得了,也告诉了我一个消息:那老妇人之所以不在小镇了,是因为她拿着她儿子这一生唯一孝敬她的钱,投奔亲戚去了。

也好,没了那需她照料的儿子,她能少操许多心,多活许多年!

……

“那告满呢?”

“什么?”

“告满是怎么葬的?”

“一个告满!还能是怎么葬的?扔了土里给蛆吃了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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