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身者

我接到保梅英过世的消息在下午些的时候,草草的收拾了一下,叫了张车便往回赶了。
本来世间的生老病死均为常态,但她情况相对特殊一些,作为曾经的老师而言,送她一程,也为她生前独行六十二年的灵魂做一个告解,我想她大概率是看不到了,对于逝者而言,任何生者的行为都毫无意义,不管留恋、眼泪、或者哀婉,都是生者自发的一厢情愿,与她无关,毕竟她一生的尽头已经止步于此,孰是孰非,在提及起来,意义已经不大。
尚且沉睡着的事景都还等着春风唤醒,残存脑中的回忆,终在这节点提前浮现……
她留给我的片段,是在初中的时候,她接手我们班第一堂课的时候,我先行尝到了她给我的“甜头”,当时她刚被调派过来,任教我们班的化学,新来第一堂课无非大家相互认识一下。当天她一头干练的短发,抱着课本径直走向讲台,拿起黑板擦在案板上敲了敲:“各位同学大家好,我是你们今后的化学老师”随后从桌上粉笔盒里抽出一只粉笔,把前段掰断随手朝角落里一扔,转身在黑板上哗啦啦写下自己的名字。又侧站对着刚写下的名字提着黑板擦敲了敲:“保梅英老师,以后大家就叫我保老师”。
第一周交作业的时候,我作业本老师那行,也随手写上了她名字,因平时基本都随便写,要么就写某某老师,要么直接写名字,就上交了。
等下节她课上的时候,抱着作业本进来,脸上有些愠色,到讲台上把厚厚的一摞作业本往案上一摔“发作业了!”末没有感情的补充一句。
等念到我名字时候她拿起我作业本翻了翻内容,又看了看两遍作业本封面,完了直接把我作业本封面给撕了揉成一团扔讲台边堆打扫工具的垃圾堆里去了:“你为什么要写我的名字!”她有些愤愤的质问,我有些懵逼,不知道哪做错了,也回答不了,心里也很害怕。
“回答我!”她又追着问,我脑袋空白一片,这东西在那时根本没有类似概念,只能低着头不敢看她也不敢说话。
末了,她直接把我作业本扔讲台一边,快步流星的三步并做两部窜到我面前,一只手抓住我肩领,连拖带扯把我给扯到讲台边靠窗子的位置:“你给我站这里,好好反省一下”然后便开始讲课。
其间我也实在是无聊,又恰巧镇上赶集的天,就干脆扭头看着窗外来来往往赶集的人影及空旷的云天,亦打算从中寻找点生机,隙间被她瞥到又调侃了两句:“窗外景色真好,好好欣赏”。
自那以后我心里对她有些厌倦,但更多的是一种心生的恐惧。
这带着绝对性压制的严厉成为常态的时候,其本身就是不可逆的。当时并没有规定老师不能体罚学生一说,而我所受的“优待”已经极其轻微。
末位者的待遇一度要惨烈得多,听得比较恶劣一点的,邻村的一个小孩,他家自古跟他班主任家有矛盾,后面好像被他班主任把一只耳朵扇耳光给打聋了,不到初二就退学了,其间多多少少也掺杂了些私人家仇延续的恩怨。
对于保老师,她是特级教师,是特聘过来的,在学校地位跟教学质量比较高,比较受器重,风格也尽是严厉,吃黑板擦跟粉笔头这都太过于稀疏平常的事情,针对班上几个调皮捣蛋的,简直就是克星:不交作业,她一纵跃到面前,一边揪着耳朵转着圈的拧,一边骂:“啊么么,你这头猪,真的是要把我给气死,我的真主!”,遇到睡觉的,过去直接提起课本,抡起书脊便朝脸上砸,几堂课上有个学生被砸得鼻口淋血,等打完又一把抓着后脑勺,从座位上扯出来朝课道前一搡,大声呵斥:“赶紧给我洗干净了在上来,你号丧呢,不要来脏我的眼睛,你这头猪!”。
对于女同学,总是被她冷不丁一巴掌拍桌前,声音震天响,被吓得眼泪汪汪大气不敢出:“你这个小烂屎,以后怕只能勾引得了男人过活儿了……”
电话突地响了起来“你到哪里了?”。
“还早,话说是怎么没在的?我记得她身体还不错的嘛”
“不清楚啊,听说死的时候是床底下发现的,找着的时候,贴地上那边的脸都烂了,一只眼珠子还被耗子给扣了吃了,找不着了,应该最少半个月前就没了……反正听着有点惨,不然我也不想叫你,只是她这种情况太特殊,又没个后人,总有个人要出头帮她理下这事情,能联系的我都联系了”
“……”
今能微许记起她曾经的一些课程内容,听得她高声在上面带:“氢氦锂铍硼……”其间又有人在下面开小差,她飞也似地过去一脑掌顺带着骂:“你这只猪……我的真主……”完了又续上:“碳氮氧氟氖……”。
还有她自己编的助于学生记忆的算式口诀:“已知项,未知项,已知未知找对象,找了对象例比例……”边教边用两个大拇指进行比划,后面在记不起了……
等不过几周,她上课完全空着两手来,一开课就熟练的开口:“同学们翻开课本第XX页,今天我们要学习XX内容”,完了布置作业也是直接口头报,也不得不佩服她的能力,有时课间教委会的捧着章来检查教案打考勤,问她:“保老师,你的教案呢?”
“从来不带!”她扭头不屑的瞥了一眼,向其两手摊开,面目间有些无奈又夹杂着不屑的神情,小眉毛翘得老高,两间相持掰三只粉笔的功夫,她当没事儿一样,回头继续上课了。
又过了年久的功夫,每逢她晚自习停电时候,便听得她跟我们吹她的相亲精彩往事,记得吹了很多次,每次的规律大概都是一致的相同:终于找到对象了,完了干架又分了,其间也不乏诸多她个人零碎而主观的怨念:“我跟你们款款,你们是不知道,这杂种的有多抠搜,我跟他好的时候,他的衣服是我买给他的,牛仔裤大几百一条,眼睛都不带眨一下,说难听点,N裤都是我买的,他前前后后就送了我条金链子,分手的时候还问我要,气死了!卷起袖子就是跟他干!最后把他身上的衣服、裤子N裤全都给他扒拉下来,把他捶得跟猪头一样,最后光溜溜的趁着大晚上的跑了……还嫌我这嫌我那的,你说一个烂跑出租车的,我咋就眼睛那么瞎给看上了呢……”
大抵人各有命数,对于她对象的这个事情来说,总是飘忽不定,最终没个着落,后不出半年,唯一印象深刻的一次,见她满面含笑,穿了条中皮裙,下面是黑四,脚踩中筒小皮鞋,跟以往的穿着判若两人,搞得一进教室全班都开始起哄,毕竟那个年头她这样的着装算是异常大胆,自然吸睛十足,连小孩都知道她又恋爱了,这起哄也把她羞得跟个小女孩一样双手遮面,两颊绯红。
这课上气氛便异常活跃了,直到她走到靠后黑板旁座位的地方,看见一比较高个儿的男生一手伏在桌上,眼睛却直勾勾的盯着她……
“砸种!你这个猪,你在干什么!”她突地像被电击一样,一大声呵斥起来,顺势一手揪住那男生后脑勺照着桌上狠磕下去,听得一声闷响,这突如其他的状况全班吓得大气不敢出一声。
“你给我起来!!”她一把揪住那男生的耳朵,直接从座位上径直就给提了起来,力道之大难以想象。
“把裤Z掖好!”呵罢摆腿朝课桌下一脚去,课桌咿呀一声错了位,她也有些吃疼躬身摸了摸膝盖,随后双手一掐,跟老鹰抓小鸡一样逮住男生双肩衣领,把他从位子里扯了出来,扯到讲台边角落里,抄起水扫把劈头盖脸的就捶,几下竹把便被打碎,又顺起往小腿上掴,几下就劈了,又抄起木拖把撑地上一脚踩断,抄起又接上,不消几刻她满脸通红,上气不接下气,做讲台上边歇边指着续着气的骂:“你……完…完…全全,是…个生…口!”越骂越气,又接着,不多时,又断了,她干脆手脚并用,又踢又抓,那节课上了将近十五分钟左右,剩下的全用在那男生身上了。
事后那男生一脸一脖子全是抓痕跟磅痕,讲台边的角落里一地的腥味,好几天都没消散。这事情闹得有些大,双方出面调解,后也不清楚什么情况,也没听到更多的风声及消息。
只那以后,她犹如一朵娇艳的花朵,花期绽放过短暂的一时,随后便无止尽的凋零,自那以后,不论是旁人或她自己,也没有在听到关于她对象的事情,当时她已四十老几的人,放在如今尚且吃力,更别说当时。后她闲隙间跟学生分享的话题,变成各地旅游的心得感受,有时兴致来的时候,还专门从家里带来了她旅行中拍的照片让学生一排排传着看,她的生活重心开始偏向于更为精致化的细节,衣食住行的各个方面都覆盖,有时候近乎让人不太能理解,如当时刚流行什么她总不留余地的第一时间得到,甚至有时候跑个几百公里只为去省城里吃个比较优雅而高级的西餐,同时不忘拍张照片,回来的时候又跟其他女老师分享这些细节:“怎么样,环境不错吧!”说得有些上头的时候,又自我陶醉于其中,在当时她玩单反比照相馆的师傅更专业,很多届的毕业照她都拍过,后网络逐渐普及,她还专门开了博客,在上面分享她的日常,平时假期旅行的点滴,乃至万家团圆的节日时分,她也在路上。
我也渐渐离开了县城,足迹也越来越远,逐渐淡忘了她的一切,她并没有选择归入某个群体,而曾经的余温效应也在渐渐的稀释,渐而成为了近乎边缘化的角色,周边的人,仅仅只是记得她的曾经,曾经有过这么一个人,至于更多的细节,也无从得以了解及窥探。
而今她一切的重启,只能在她离开的这个时刻,倘若她一切无恙,时间终究还是碎为砂砾,沉默得毫无音讯。
车终于到了:“你终于到了,赶紧就等你了”。
刚进门,有些惊愕,在场的五个同学,无一不例外,都曾被她视为毒瘤的存在,或多或少都被伸张过正义,包括曾经被她打得老惨的男生,我的话,属离她最近,发生在家门口的事情倘若推掉,日后必定不好看,而其他几个都从外地赶回来,大部分都在江浙广深一带打工,接到消息才临时赶回来。
“咋就这几个?其他人呢?”我有些诧异。
“都是些大忙人,有的听到就挂了,不想沾啊”
“不是有好几个混得好的嘛,能力强为什么不出面组织一下呢,毕竟好歹师生一场”
“人家直接说要他出多少钱可以出,人就不来了,都是有家有室的人,也忙得很”
“这是钱的事情么?他老师没在了他都不来送送?”
“算了,讲这些没用,看看怎么办吧”
“这事情到底怎么回事呢?她年纪也不大啊,身体应该也还行啊,前几年我都看着到处去旅游呢”
“阿尔兹海默症啊,整个人一天神神叨叨的,可能其他病也有一些,好像我也听说前两年就自己去住疗养院了,身边也没有什么亲戚,不方便,听说进去后被人强坚了……后面就又回来,打死都不愿意在去,状态也下滑了好多,大半夜的放贝多芬的悲怆,放哀乐,声音干得老大,职工公寓,一个小区都被吵得底朝天,都要上班,时间长了,被人嫌弃,各种投诉,大半夜的这种操作,谁受得了”。
“怎么会……”
“关键是她这种情况她自己都记得不得,谁愿意相信,这个到底有没有,说不清,而且是过了好久,取个证都困难,人家也不当回事,一个孤老太太,无儿无女,谁愿意帮你跑前跑后?她好像是出钱找过人,但拿了钱也没后续,人老了,很多事情自己左右不了,你说年轻的时候,那肯定的,都一把年纪了,那地方,脾气不好的人家吼你两句看你事多给你几巴掌太正常了,也不用顾忌什么。”
“再者男人跟女人不一样,女人面临的威胁更大,男人吧,顶多被捶一顿,你自己心里也过得去,女人不行,面临的威胁更大,被捶都是小事,被揩你两把油扫扰了都太正常不过了,在严重的尤其是扯到这种事情,你心受不了的。”
“为啥不找个保姆呢,她这条件完全请得了啊”
“不要天真了,自己亲生的儿女多少都会为了家产大打出手,何况是外人,老师她这个弱点太突出了,你怎么敢,说不好还会被害死。”
“那后面怎么发现的”
“臭了呀,隔老远的就犯恶心,又腥又臭,才报的警,人来了找半天,最后床底下找到了。趴着,身上还裹着被子,一边脸贴着地,烂掉了,估计是厨房的窗子也没关,耗子跑进去,把眼珠子也扣了吃掉一只。估计当时应该是犯什么病,裹着床单从床上挣了滚下地,又滚到床下面死掉的……啊哟,真心坚刚!”
“现在怎么处理?”
“帮忙走个流程吧,追悼会没意义,没人,能来的都已经来了,不要浪费精神,钱还得凑大家凑点,她存折上确实还有大几十万,但动不了。”
春日狂风的哀嚎日渐浓烈,沉睡的大地也在缓缓苏醒,这去殡仪馆的一程顺着崎岖的山路盘旋而上,不止一次走过,但每一次的感受不近于相通,从最初的悲戚到如今的平静,并不是因为我丧失了内心那份情感的牵挂,而是人终归要有这一程,那尺长的红布条,黄色的裹尸布,黑白的素花,辅尸的沉香……等等无一例外。
一个生命的止息与诞生我想都应该留有它一个完整的程序。出生的婴儿满月的祝米,意味着一个鲜活生命旅程的开始,生命的终结时分,有一场告别的仪式,两者相互见证与传承,这于生命而言,会不会更完整一些?
随着时代的变迁,我想会有更多如老师一样的独身者,也会有更多的孤独死,这是一个人自由意志而决定的结果,至于好与坏,我也无从评判,只是作为一个见证者来说,我并不愿意看到这样的结果,我想人的一生多多少少应该儿孙满堂,跟我奶奶一样,走的时候还可以交代:“我又想起那村边小井里的水,帮我去取一口尝尝啊”尝过后还不忘念叨:“真甜呐,甜咪咪的……”,后在儿孙的守望下走的……想到这些画面,禁于难以止住情绪,但它并非仅仅出于感伤与怀念,更多的是她留给我一种最真实、直观的情感延续,让我有了可以依托的精神牵挂,让我能在暗淡而寂寥的时分来抵抗一轮轮孤独及无力的侵袭,让我不至于放弃于未来的希望,不至于妥协于生的信仰。
而这相对于自我暗示的抵抗,这要来得更为真实,我不否定如“过去都是假的,回忆是一条没有归途的路,归根结底也不过是一种瞬息即逝的现实,唯有孤独永恒。”之说,但因我并未身处如此背景之下,我的生命也未曾经受过极端的考验,它终究是脆弱得不堪一击的,有时候看到这些理性而大义的字句,又恰好我吃水果的时分,我偶然会持起水果叨想“自己是否真的那么无畏与坚强,如果是,敢不敢扎自己一下来证明?”随即脑海中立马就推翻,冒出更多的是不至于,没必要,不到那种地步如此自我安慰的想法,而归根结底的,我知道这是理想与现实处境差异化的所在,人不能没有理想境界,但亦不能忽视所身处的切身真实环境,而这两者间的空白造就了太多的虚无,也引领更多人走向了本不属于自己的不归路,根据权威数据表明,直至今,中国真正独身群体的比列不足百分之一,而大多数的独身者而言,我想他们并不是想要独身,而是因为没有遇到而被迫独身,但一生中所遇到的人的数量是非常有限的,普通人能过一千人已经是极为了不起的事情,要在这一千不到的人群里找那个灵魂契合,三观一致的更多时候无异议是不切实际的,而随着社会的发展,我们所接受的理念又偏于寻找完美个体跟本身就很好的存在,却忽略了在温顺的马儿与骑手之间终究要走过一段彼此认同的磨难与苛刻,更多时候我们想到的是我要什么,而往往能忽略我能给予对方什么,有时候哪怕是最简单的一句鼓励与安慰,都显得如此的奢侈,当我的世界只能是我的世界的时候,结局大概率还是我的世界,我想我们大部分人从来没想过孤独,也从来惧怕孤独,更怕孤独的死去,但往往我们又选择了孤独。
于保老师而言,我没有更深的情感波动跟起伏,她生命的意义并没有得以让我延续、沉淀与传承,我也没有在多的情感来支撑我描述关于她更多的细节,我也决计办完事立刻就回去。
但保老师不在了,是个既定的事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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