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六)
冯特想起最近查理大爷的精神失常,再想想周围那一群满脸愁怨、莫名烦躁的同学,还有无精打采、疲惫不堪的老师和紧张焦虑、敏感脆弱的家长,以及社会上到处充斥的暴戾冷酷、躁狂压抑,心中不由升起一丝悲哀……
他多想看到他们的笑脸。
他想起上学前班以前的世界,鲜明活泼,到处生机勃勃,人们脸上洋溢着开心的笑容,所有人都热情纯真,楼房粉饰着美丽的颜色,冬天雪后的街头、小区到处自发堆起各种各样的雪人、雪房子、雪狮子、雪狗、雪猫……看得他和爸妈眼花缭乱。那时虽然也偶尔出现一个精神错乱的疯子,但人们都觉得这种情况离自己很遥远。
再看现在,皱个眉头叹口气不吃药都被警告有疯掉的危险,只要是个人就都是“疯子候选人”,不吃化合上瘾药就是无法“避免疯险”……
楼房一律是压抑的土灰色,过年贴对联、福字被禁止,说是搞封建迷信影响环境,人们整天埋在一堆繁琐的生活证中疲困不堪——用电证、通行证、工资证、乘车证、上岗证、退岗证、呼吸证、运动证、就学证、购物证、就餐证、各种缴纳证……这些证件中办理每个证都须出示心理合格证(最重要条件就是专业医师评价)。
而办理心理合格证必须得通过最近一场心理学习、心理测试,得到心理药物使用证、心理测试通过证才能通过。也就是说,办理任何一个新证,都得证明自己有心理问题,也在积极治疗中,而且再次通过了心理学习……
每年三百六十五天,人们就有三百八十天在心理课中困囚不拔。任是庄子再世,也会被这些繁琐的要求逼得崩溃吐血而疯。
查大爷,即查理老人因为手执乘车证等公交车时无聊,随手在街头雪堆上戳了两个窟窿,使一个无趣的大雪堆变成路人眼中有趣的大雪人而受到围观,引起执法者注意。执法者迅速通过监控发现将雪堆变雪人的行为人是查大爷,但行为人不能出示塑雪证、展览证、占地证、手工证等五十个证,经过研究,执法者判定查大爷此举违法,念其是孤独老人,人性化地免予追究他的刑事责任,仅依法开出五十万元罚单,还要求他补办五十个证件并办理交罚款证和因交罚款而贷款的贷款证,并向五十个单位缴纳罚款……查大爷七十多岁,孤身一人,工资微薄,除了生活仅够勉强吃心理药,房子是年轻时九十万元买的,其中贷款三十万利息六十万,相当于花掉一百二十万。刚住进去,房子就跌价了,别人同样的钱可以全款买两套,他却一套还奋斗了四十年才还清贷款。为还房贷,他连媳妇也娶不了,如今疲于奔命到七十多,终于无债一身轻了,却因为随手在雪上戳了两个洞就又要贷款五十万,加上利息一百五十万,一百年也还不清了,还要补办五十个证,缴五十个单位的罚款……一气之下,绝望的查大爷气迷痰堵,脑子短路,精神失常,被抓进了疯人院,还了一辈子债的房子也做了治疯抵押。报纸却宣传说,查大爷是因为拒不肯将旧型药更换为新型药才犯病的,对执法过度的过程只字不提。
查大爷的报道花大价钱买上热搜,又掀起一阵新型心理药销售热潮,新型心理药价格是旧型的几十倍,他们利用查大爷的精神失常又做了一场推销新型药的免费活广告。
冯特想到这儿,怒从心起,脑中灵光一闪,忽然萌生出一个计划。
这个计划他自以为不错,实则很幼稚。毕竟他才是个十几岁的孩子,还是太低估社会与人性了……
(三十七)
那天,他凭着自己的满腔热情,连夜写出一份揭露心理毒害和电弈毒害的宣传文字,并打印了几百份,一夜间贴遍大街小巷。
他太向往儿时见过的美好且正常的社会了,一想到儿时的社会面貌,他就来精神……
这些宣传文字揭露了心情病的发展与心情病药投放社会后销售广告文案给人们的负面影响,控诉了心理药企对全快活城人的毒害,以及自己偷偷断药十年,身心却无比健康的事实,还揭露了月月开展一次的线上心情健康普及名为健康教育,实为教唆人们模仿的催眠手段!他认为,这些呈现给大众的谎言所宣传的所谓“临床药效”和“确凿可靠”的验证数据都是行业内部捏造出来骗取不懂药物推销骗术的外行人的——在他们用诈骗思维所构架的逻辑立意下,普通人们怎样推理也无力反驳他们,于是一直无法识破他们的“健康服务”实为药物传推。
就如在“过年杀猪还是杀驴”这个立意下测试人们心情取向一样,无论选杀猪还是选杀驴还是弃选,都是一个结果——被确诊有问题!
他认为,证明心情药疗效的实验报告,和某笑话中“证明蜘蛛用脚听声音的实验报告”如出一撤!
他还说,如果想让人群心情愉快,只有简化社会上各种无用的繁文缛节,减证减罚,减掉繁琐无用明为学习暗为催眠暗示的心情普及,去对鸡毛蒜皮的小事过度执法零容忍、对大奸大恶却人道主义无限宽容,要唤起人们珍贵的品德与廉耻,禁止有害无利的化合物随便向全民嘴里抛售!
他觉得,任何药物都治疗不了恶劣社会环境造就出的灾难导致的坏心情,就如任何安全证件都阻止不了恶劣环境和天灾人祸……
他说,心情化合药物的出现,已经把过去曾经干净纯洁的中、西医药界搞得乌烟瘴气,把快活城人吃得人不人、鬼不鬼,这些药物的恶劣性质已经远远超过二百年前被旧官府强烈抵制的某片!其渗透程度和给社会造成的危害已不可估量!并附这些化合物的副作用图片。
他有条有理地把恶毒的心情病阴谋揭露得体无完肤,无处遁形!
次日,街头巷尾聚满了人群,他们中多数人被他的宣传街贴征服,人群中不断发出阵阵呼声——人们不是没有人产生过怀疑,而是不敢怀疑,也没有怀疑的魄力。冯特街贴中的呐喊,何不是他们心底曾无数次质疑过的声音!
何止冯特,他们也怀疑过那几个质疑“心情病”的逻辑大师“自沙”背后别有内情。
学校门口,一群师生围着冯特的街贴议论纷纷,心情激动。他们分成两派,一派是少数几个固执的维药派,因无主见,洗脑过度,不相信冯特的街贴,正与冯特的支持者争论不休。
谁也没注意,一辆豪华轿车驶进校园,教育署长黑着脸走下车,带着一行随从快步走进校长办公室。
校长冷汗直流,他放下教育署长的问罪电话,就查过监控,已经知道街贴是本校学生冯特的“犯罪成果”。
教育署长狠狠拍着办公桌,指着校长鼻子大叫:你教育的好学生!!!!!
教室里,冯特被激奋的支持派同学扔起来,又接住,他们似乎看到一丝心情上的曙光。
但他们的眼角余光,也瞥见了教育署长喷火的目光……
“啪!!!!啪!!!!啪!!!!”教育署长走上讲台,立即抓起板擦在桌上狠拍了几下,不是他功力过人,而是板擦质量太差——拍完便开胶裂为三层。
“肃静!!!!”他吼道,并环顾四周:“谁是冯特?”
所有人都胆怯地坐回课桌,冯特也知情况不妙,他向前一步:“署长好,我是冯特。”
话音刚落,署长已大步向前,二话不说,挥起大手,“啪!!!啪!!!”就是两记耳光。又扬起大脚朝冯特的肚子踹了一脚。
校园内,一阵刺耳的警笛声由远及近……
教室门口跑进几个警察,大声问:“谁是冯特?”
教育署长指了指冯特,与几个警察行了个点头礼避开。
“我!”冯特隐隐觉得祸闯大了,远不是两比斗一踹可以解决的,他看了一眼仍恼羞成怒的署长,一手擦拭嘴角的甜腥,一手捂着肚子,朝警察走过去。
“过来,举起手,报年龄!”警察喝道。
“十七。”冯特一边走近一边举起双手。
“虚岁十八,已到了可以负法律责任的年龄。”警察锁住他的双手,粗暴地将他带出教室,外面又响起一阵刺耳的警笛。
校长垂首而立。教育署一行人一言不发,跟在黑着脸的署长身后走了。
“上课吧……”校长有气无力地跟站在教室门外局促不安的老师说。
他的校长位置可能不保了,他拍了拍老师的肩膀,说:“我走了,冯特是个好学生。”年轻的老师点点头:“嗯!冯特是个好学生。”
教室里鸦雀无声,同学们都低着头。
冯特的计划就这样以自己被警察抓走而落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