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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灿驾着车一头扎进了城郊幽静的小区，径直走向朋友家门前。朋友是个痴恋茶道之人，家中古旧茶具琳琅满目，魏灿却向来只当奇异摆设，无心细看。
门开了，见到朋友后，魏灿似是抓住了救命稻草，不等进门便一股脑儿倾倒出来：“老兄，我真是走投无路了，这项目要求‘古今都有的建筑风格’，我枯坐了一周也没法绘图，简直是……”他语速急促，像要把胸中积压的乱麻一股脑儿吐尽。
然而，朋友并未如往常那样耐心倾听。他只是抬起一只手，手掌温和而安静地挡在魏灿面前，截断了其奔涌的倾诉，眼神里一片澄澈的明镜。魏灿吃惊，张开的嘴只能合上。
随即，朋友一言不发地转过身去，走向那张散发着岁月光泽的茶台，步履轻盈如踏过水面。魏灿无奈又困惑地跟了进去。
只见朋友已经端坐于茶台一侧，手中正专注于调试一只粗陶小炉里摇曳不定的火苗。茶台上，紫砂壶盖轻叩壶身，发出清脆响声，沸水流入公道杯内，空气里弥漫着烧透核桃炭的淡淡气息，以及某种陌生却沁人的植物清香。一时间，朋友的专注仿佛筑起一道无形的墙。魏灿只得坐在对面，焦躁的手指不停敲击着膝盖。
接着，小炉上的水初沸，咕噜噜冒出细小气泡，朋友便提起铜壶，滾水注入壶中，蒸腾雾气裹挟着茶香扑面而来。他熟练地温杯洁盏，手法行云流水，接着捏起一撮色泽乌润蜷曲的茶叶投入温热的壶中。滚水倾泻而下，茶香如无形花朵瞬间绽放。第一道茶水并非饮用，而是轻轻浇淋茶宠，那紫砂小蟾蜍顿时吸饱了茶汤，颜色深润欲滴。
到了第二泡，澄澈茶汤才被分入面前两只杯盏里。朋友双手捧杯递来，目光温和如水：“试试，别急。”魏灿闷闷地依言接过，茶汤入口灼舌，浓郁的烘焙焦糊气息直冲鼻腔，随之而来是岩石般的粗粝感，霸道地压在舌面上，犹如吞下滚烫的硬石，这滋味又苦又涩，哪有一丝回甘？简直和自己此刻淤塞的苦闷如出一辙！
朋友看出了他的表情变化，淡然一笑，手中动作未停，再提壶续水，让茶叶在滚烫的小天地里缓缓舒展。这一次，魏灿被那奇异的滋味勾住了心神，不由自主地俯身靠近了些许。
第三道茶汤注入杯中，颜色深如液态琥珀。他小心啜饮，苦意悄然褪去些许，一种奇特的、类似野花的奇妙芬芳，隐隐从舌尖浮现出来。这滋味，像是久闭的山门，终于透进一缕新鲜的风，竟吹散了舌根残留的焦灼。他绷紧的肩颈，在这奇妙的滋味里微微松弛下来。
朋友眼皮也未抬，只专注审视着公道杯里茶汤的明暗变幻，忽然开口：“如何？”
魏灿一愣，杯沿停在唇边：“比方才好多了。”朋友这才抬眼看他：“刚才是什么？”
“苦啊，”魏灿脱口而出，那舌根的苦涩感似乎又在口腔里弥漫开了。“现在呢？”朋友的声音如石子落入寂静水面。
魏灿努力捕捉着此刻舌尖的踪迹：“苦味淡了，有了点花香？还是岩壁苔藓的气息？”他无法准确言说，只觉得刚才那迫人的重压悄然散开了一隙空间。他听到窗外微弱的风声，炭气烧上水壶细碎的低吟，原来这寂静里并非空无一物。朋友点点头，嘴角露出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再次注水。
第四泡茶汤入喉，魏灿蓦地瞪大了眼睛，一股极其鲜明的蜂蜜甜味毫无征兆地、温柔地涌了出来！它带着阳光的温度，穿过先前尚存的微苦，稳稳地铺满了整个舌面，一直暖融融地淌入心底。这甜意如此确切而深沉，与之前的层次形成了奇妙的回旋。他放松了紧握杯子的手指，心中那堵无形的墙，像是被这甘甜融化了一角。
心念转动间，困扰魏灿数日的设计僵局，竟在这甜柔的回味里裂开了一道豁亮的缝隙，犹如醒醐灌顶！他终于领悟到朋友那无声茶席的深意，何必要在“传统”与“现代”之间做非此即彼的困兽之斗？让它们彼此成就岂不更好？方案刹那清晰……
魏灿低头凝视着杯中温润的茶汤，久久无言。他进门时心头那团燥热郁闷，不知不觉已在茶汤里消融殆尽，只余下辽阔的平静在胸中铺展。原来至深的道理无需急切诉说，它早已藏在水中舒展的叶片里，藏在茶汤渐次变化的滋味里，只待去静静地领悟。
舌尖滋味起落，终归于平静的甘甜；那杯茶汤，分明是以沉静之水悄然浇熄了他心头的烈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