划重点
1. 哪怕客观上脱离了危险,经历过创伤的人仍然可能出现一系列异常的心理反应。这一类心理反应统称为创伤后应激障碍,英文缩写叫PTSD。
2. 创伤往往会摧毁我们对于整个世界的安全假设。创伤过后,人们通常会经历三方面的变化,分别是闪回体验、回避反应以及警觉性的提高。
3. PTSD 的治疗也不是单纯地针对症状本身,而要从一个更高的层面上,重复恢复对这个世界的信任感。
这周开始,我们聊一个心理学的热门话题,叫作创伤。创伤这个词有些沉重,它指的是我们在生活中经历过的恶性事件,既可能是自然灾害,比如地震、海啸,也可能是人为的侵害,比如战争、抢劫、暴力伤害。这些带来重大人身威胁的事件,无论我们本人是受害者,或者目睹身边的人经历,甚至只是听到这样的事,都叫创伤。
创伤会带来什么影响呢?毫无疑问,它首先威胁到了我们的人身安全。但是,心理学家发现,哪怕客观上脱离了危险,经历过创伤的人仍然可能出现一系列异常的心理反应。这一类心理反应统称为创伤后应激障碍,英文缩写叫 PTSD。最近几年,PTSD 成了一个网络热词。这节课,我们来聊聊它究竟是怎么回事。
创伤带来的心理冲击
首先,我们来近距离认识一下创伤:创伤在心理层面带来的冲击是什么呢?我们来想象一个场景:一个人走在路上,突然之间有一辆向他迎面冲来,就在千钧一发之际,司机踩急刹车停了下来。也就是说,从物理上看,他没有受到任何真实的伤害。但我们代入一下他的心情,一定会觉得自己在精神层面受到了极大的冲击。不光在那一刻吓得头皮发麻,而且在接下来的好几个小时中,你都会有点恍惚,一想到当时的场景,心里就咯噔一下。
这种精神层面的伤害该如何定义呢?你可能会情不自禁地说:“我当时差点就死了!”虽然你并没有受伤,但你知道,存在受伤的可能性。这个“可能性”太吓人了:你只是在规规矩矩走路,如此日常的一个行为,飞来横祸就会毫无预警地降临!你一下子意识到,世界不再安全了。只要一个小小的意外,你的生活就会被颠覆。创伤往往会摧毁我们对于整个世界的安全假设。
在美国,创伤后应激障碍的研究集中爆发在 2001 年,“911”事件之后。过去也有一部分关于越战退伍军人的研究,可是创伤后应激障碍真正引起全民的重视,还是因为“911”这起震惊全美的灾难。在那场灾难中丧生的,几乎都是普通人。像你我一样,每天吃完早饭告别家人,去公司开始一天的工作。然后毫无征兆地,意外就降临了:天崩地裂,生离死别,无数个家庭分崩离析。这件事对所有美国人都是当头一棒,哪怕他不在纽约,只是从电视新闻上听说了这件事,他对世界的信念也会崩塌。他会想:虽然我还活着,但是我也有可能这样死去,那个瞬间可能会是我。
美国的事也许你还会有一点距离感,我们来看一个中国的例子吧。在中国,创伤后应激障碍引起学术界广泛关注,是 2008 年的四川大地震。我相信你对那个五月也是印象深刻。想一想你在 2008 年的 5 月 12 号,得知一场巨大的浩劫突然发生在我们的同胞身上时,你是什么心情?是不是觉得这件事有些荒谬:怎么可能呢?这么多人,说没就没了?那一年我还在读研究生,我记得当天晚上很多同学一夜没有睡,明天怎么过这种事都好像不再值得考虑了,我们一边刷新闻,一边控制不住地流泪。
在一些重大的创伤中,就算你物理上没有受伤,你也会把自己代入到受害者的位置上。尤其当你跟受害者有某种近似之处,你头脑中的安全世界受到的连带冲击就越强。我是一个四川人,那段时间除了担心我在四川的亲朋好友之外,我也在想,被掩盖在倒塌建筑下的人也可能是我。
我现在好端端的,只不过是运气好。这种感受叫做替代创伤。在互联网时代,每个人都有可能是替代创伤的受害者。想想看,每一次火灾、空难、交通事故、犯罪新闻都在互联网上传播。当我们被反复暴露在这些信息面前,你是不是会越来越无法信任这个世界?这就是替代创伤对人的影响。
创伤带来的变化
理解了创伤的本质是安全世界的假设被打破,我们再来聊一聊,失去了这个假设之后,人们会有什么反应。我们通常会经历三方面的变化:
第一,我们有一种恍惚感,总觉得自己时时刻刻还处在创伤事件的阴影下。虽然理智上很清楚,事情已经过去了,但大脑已经无法相信“现在安全了”这个想法了。我们在生活中还会像做白日梦一样,控制不住地回想起灾难的画面,还能听到当时的声音,甚至嗅到现场的气味。这些知觉性的体验常常让我们分不清真实和想象,就仿佛这件事不是过去时,不是完成时,而是正在进行时。我们把这种体验叫做“闪回”。
闪回是一种控制不住的、侵入性的想法。李安导演有一部电影,叫《比利·林恩的中场战事》,生动地描绘了这种体验带给人的折磨。这个故事讲一个美国士兵在伊拉克战争中大难不死,回国后在一场橄榄球公开赛的中场表演中登台接受荣誉,当时气氛热烈、烟花炸响,但这个大兵在现场听到这些声音的同时,内心极度痛苦。对他来说,焰火的声音就是“扳机”,激活了他在战场上的体验。尽管他根本不愿意回想那些画面,但他无法控制。生活中任何一件平常小事,都有可能激活灾难时的体验。
所以,对于刚刚经历了重大创伤的人,哪怕没有身体的伤痛,我们也有一个重要提醒,就是在一两周的时间内不要开车,先评估一下有没有恍惚感和灾难画面的侵入。否则,万一在驾驶过程中出现了闪回,注意力突然被创伤场景吸引,就很可能出危险。
第二种变化叫做回避。为了应对无时无刻不在的恐惧感,人们会把自己缩到一个“壳”里,才能感觉稍微安全一些。所以,我们常常会看到,本来是开朗活泼的人,经历了创伤后每天从早到晚都把自己锁在房间里。他们觉得只有在很小的空间和单调重复的行为中,才会相对安心一点。回避还会出现泛化,就像“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明明是安全无害的事物,他也不敢看不敢碰,跟这个世界格格不入。
除了回避之外,经历了创伤的人还会表现出警觉性的增高。这是创伤带来的第三种反应。人们一边通过回避自我保护,一边又觉得危险无处不在,神经时刻紧绷,一有风吹草动就会反应。这些反应经常是过度的。
这就是为什么很多经历过创伤的人,常常在沉默寡言的同时又散发出“不好惹”的气息。他们很容易把失控感迁怒于人,哪怕一点小事,也会忍不住暴跳如雷。
如何判断是否出现了障碍
这三类反应好像是问题,但是如果换一个角度看,假如危险确实还潜伏在身边,这些反应其实没有什么毛病。不但没毛病,甚至还是有好处的。
毕竟这是一种居安思危的警觉性,人在不安全的情况下,就要调动战斗和逃跑两种机制去应对。从这个角度看,能不能说这些反应本身是有价值的呢?
确实是这样。把创伤后的所有变化都看做创伤后应激“障碍”,这是一种偏见。所谓应激,就是遇到压力事件时,机体的自然反应,这些反应是为了保护自己。举个例子,前面课程中讲到,四川刚发生过地震后不久,经历过地震的当地居民就比外来的援助者对余震更敏感,他们晚上睡着之后,稍微有点晃动,都会惊醒。保留着这种警觉的人,在余震不断的环境里更有安全保障。
既然如此,为什么把这种警觉定义为一种症状和障碍呢?判断障碍的标准,在于强度和持续时间。按照诊断标准,前面说的这些应激反应,必须持续超出一个月以上,才有可能被诊断为创伤后应激障碍。有人在创伤之后没几天,就说自己出现了 PTSD,这是不对的。一个月之内出现的以上三类反应,这叫急性应激反应,不仅不是病,而且是保护性、修复性的健康反应。随着时间流逝,它们会自然消退。
如果一个月之后这些反应还没有消退的迹象,同时给现实生活造成了实际麻烦,比如在地震之后很多年,一个亲历者始终没办法安然入眠,稍有一点动静还会惊醒,这时候,他的警觉性才有可能被当成一种“症状”。
这三类反应,在创伤后应激障碍的诊断里,分别叫再体验症状,回避性症状,以及高警觉症状。所以,导致创伤后应激障碍的不只创伤本身,还有我们自身修复功能的停滞。它使得灾难对人的影响不只发生在当时,还会长期延续。最长的情况,创伤后应激障碍可以持续终生。事情早就结束了,我们未来的人生还一直生活在它的阴影下。这才是真正的问题。
这些经历过伤害的人,已经没办法再相信这个世界是安全的了。但是,这个世界真的安全吗?我们必须诚实面对这个真相:世界本来就不是百分之百的安全。那些极小概率的风险,一直潜伏在生活的各个角落。过去我们看不到它,仿佛可以当它不存在。只要遇到过一次,我们就必须接受,这些风险的可能性永远无法被彻底消除。所以,创伤也许只是把我们抛回到了一个更残酷、但也许更接近于真相的世界当中。
创伤后应激障碍的症状只是表面上的,真正的问题在于无法建立起安全信念。应激症状恰恰是在不安全的世界里,最明智的自保反应。所以,PTSD 的治疗也不是单纯地针对症状本身,而要从一个更高的层面上,重复恢复对这个世界的信任感。
你觉得,一个已经受到创伤的人,我们如何才能帮他建立起对世界的重新信任呢?你可以先想一想,期待你的分享。
下一讲,我们再来介绍一种心理学界常用的方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