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新编续（二）“贷粟”

                                                                          一、庄家小院

万古鲜艳、圆满的一轮红日升起在东山之上，闪耀在草叶间的万道金光和绿林、四月风、鸡犬之声一起拥抱着乌有村，匍匐在大地上的茅屋世界一下子光明了。

庄周先生迎着第一缕阳光走出顶上只覆一重茅的棚屋施施然踱到庭院。

他先在树干臃肿、枝桠卷曲、又老又丑又臭的大樗下打了一通“逍遥飘飘拳”——这是某个夏夜，他睹启明星，见一遮天大鹏扶摇而上九万里时悟到的神功。然后一屁股坐在屋角大青石上，很不文明地直直伸出两条细腿，敲打三个缺口的破盆开始唱歌。歌曰：

“呀拉哩索，梦非梦兮，觉似觉；梦中梦兮，身外身。阿呜呜……”

一曲不尽性，再唱：

“切克闹哟，方生生唻，方死死，可不可唻，不可可。呼啦啦……”

正忘情无我，一道厉呵破空来：

“杀千刀的摇尾巴乌龟！又在嚎丧，这一天天的！”庄夫人首如飞蓬，荷蓧跨进蓠门，一见丈夫又是这幅鬼样，不由地又气冲脑门。

自从庄周先生拒绝楚威王厚币延请，说出“吾将曳尾于涂中”的名言后，庄太太愤怒出灵感，脱口暴出“摇尾巴乌龟”一词，不想竟就火了，本村及邻近子虚村的村民从此就把这一骂人新术语挂在嘴边。一位自封有巢氏“混元两仪八卦七禽戏”的第四四代传人蟆媬菓武师却创造性地称曰“庄之龟”，并四处扬言，要在国都商丘以万分之一炷香的时间KO庄氏“逍遥飘飘拳”。

身为老牌“藕粉”（老子名耳，他的粉丝团就唤作“藕粉”）的庄先生闻之，呵呵一笑，引用他偶像的话来应答：“夫唯不争，故天下莫能与之争也。”

此刻，庄夫人盛怒之下竟抓起一把蓧中野菜掷去，正中丈夫枯干的长脖子。庄先生黄瘦的脸上一霎愠色后，又还原成经百千劫似的云风清淡，优雅地从大石滑下。

“天天粟粒苦菜汤，天天粟粒苦菜汤！还非得叫个“绿嫩黄轻物物鲜”的破名，我呸！喝个没一星油的清汤还叽叽歪歪神神叨叨碎碎念‘物物而不物于物’，你咋不上天呢！你就TMD（国骂）是路边一株老苦衣！”

“阿耶！夫人此言近道。苦衣菜是我，我是苦衣菜，蘧蘧然蝴蝶为周，栩栩然周为蝴蝶，天地与我并生，万物与我为一！”庄先生说。

“嗷——”庄夫人长啸过后，不怒反笑，“我真是瞎了眼。当初看你是管漆园的园长，虽说是屁大点官，但好歹也是公务员，不至于饿肚子。不想你这杀千刀的穷鬼竟然摆什么臭架子，得罪上官，还自己拍屁股就走人。这可真是丑人多作怪！一辈子苦逼命！你看人家禽咣㺎，不就一管理河段的段长，那生活阔气的！”

“夫人此言差了，丑人反倒是有福的。像卫国的极品丑八怪哀骀它，男人女人君王都爱恋他到疯狂。还有申徒嘉是少腿的，跂支离是驼背的，瓮大瘿是大脖子。吾师有言‘天下大患，为吾有身’，所以，高颜值倒是危险的，真所谓：德不全者，形虽完而亏；德……”

“德德德！德能当饭吃！”庄夫人把空瓮掇到他面前，“空的！空的！”

庄先生黄脸皮上热了一下，干笑两声，“他日若为藐姑射山的神人，便可不食五谷，吸风饮露了。”

“妞儿”庄先生叫了夫人的小名，“你放心，我这就去监河侯那贷粟，好歹同事一场，他应……该会借的。”

庄先生腰别布袋，走上村道。路遇屋顶盖二层茅或三层茅的邻翁、邻媪、邻妇，他们一律点头，微笑，问好，“您老吃了吗？您老气色不错！您老去濠水观鱼看蝴蝶吗？”眼光却瞟扫他腰间。

                                                                   二、监河侯

监河侯东面而跽，庄先生西向坐。

“多年不见，庄园长变成庄大师了，您现在可是名人呐。”监河侯满是油汗的胖脸上泛着光，堆起笑。

“听说楚威王聘你当宰相？”

“拒了。”

“听说前不久，您带着弟子蔺且去了大梁，见到惠王了？”

“未见。”

“为何？听说惠王很欣赏您的？”

“我的好朋友惠施把我驱逐出境了。”

“嘿，这……”

“怕我夺他魏相宝座。”庄先生突然想俏皮一下，就又说：“他是鸱，喜欢吃腐鼠，吓吓！”

监河侯听不懂他的俏皮话，笑意渐消，脸上似淡漠似不屑似失望又似开心，转一圈大头，哈哈着：“你这……咹……也太那个……啊！”

庄先生低下头，沉默了。

“呃……那么，周，我们曾是同事，就直接叫你名了。你今天来是……？”

庄先生抬头，见他两手撑开在几案上，身子微微前倾，威严又和气的样子，眼光正盯着自己袍子上的补丁。

“禽段长，我是来向你借粟的。”庄先生直视他的眼睛。

“好说，三百金够不够？”

“有百来斤粟就很好……”

“不过现在税金难收啊。我那小邑，地是瘠的，民是刁的，今上又是仁的，不许强征多收，所以……”

“或者四五十斤也行。”

“过五个月，三百金我给你送来，老同事嘛——你喝口饮料。”

庄先生站起来，挺直后背，冷冷道：“我来的路上听到呼救声，原是车辙坑里有条快渴死的鲫鱼在张大嘴巴啊啊。我俯视这可怜小东西，亲切问他‘来，鱼兄弟，你有什么问题呢’？他自称东海贵族，求我赐他一升水。我说‘安啦，我现在就去说服吴越国王，开通西江，隆重地迎接你回东海。’他竟破口大骂‘放你家那啖粪的含鸟猢狲直娘贼老猪狗的臭屁！汝汝汝，非人哉！’”

监河侯腆颜捧腹大笑：“周啊，你真是宇宙第一段子手……”

庄先生飘然离去，将长长的笑声抛在脑后。

回家的路上，庄先生又唱起了歌，这回用的是楚调：

“人心险于山川兮，天地有大美

相濡以沫兮，不如相忘于江湖。

人生天地兮，忽然而已。

泛兮泛兮不系舟，游兮游兮独往来。”

边唱边想：不如就去南华山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