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职业劳改犯
老陈,70年生人,曾经在工商银行有一份非常体面的工作,周边的人际圈子非富即贵。偶然在一次和朋友打麻将中,被朋友怂恿吸食了大烟(海洛因),从此他的人生就如同你所看过的一切关于吸毒的文学和影视作品中的情节,命运从天堂坠入了地狱,家徒四壁、一贫如洗、朋友抛弃、妻离子散,最后沦为罪恶之神的奴隶。第一次因盗窃被判四年;第二次被强制戒毒二年;第三次因盗窃被判十二年;出狱不到一年,第四因为盗窃电动车被判入狱四年。老陈与印象中的那些瘾君子并不一样,精神抖擞,目光如炬,虽然头发已经花白,但却极为浓密。每一道刀刻般的皱纹里都深藏着劳改队里惊心动魄的故事,丝毫没有大烟鬼身上那种萎靡不振的感觉。老陈是一部不折不扣的劳改队百科全书,见识了过去二十年监狱的发展和变迁,劳改队的每一个细节都逃不出他的眼睛,他能轻易俘获隐藏在警察和犯人所说的每一句话、甚至每一个难以察觉微表情背后的真实意图,有时候不由得你不感叹,老陈简直是坐牢的天才,似乎监狱就是为他量身打造的家。
老陈,这个将自己的青春年华全部奉献给劳改队的职业劳改犯,在最正确的时间出现在了我的生命里,在我的身体和精神几近崩溃的时候,向我伸出了温暖的手,我仿佛在溺水失去知觉之前,抓住了一支救命的稻草。
在食堂,老陈特地让他旁边的犯人换了一个位置,让我坐到他的旁边,每天和他一起吃饭。从此,我的餐桌上每天都有老陈精心准备的凉拌菜、干拌面、辣椒油、蒜泥等各种调料,要知道,那些小白菜、韭菜、青椒、萝卜、西红柿、黄瓜……可不是每一个劳改犯都能吃到的。每天吃完饭后,我都要留在食堂打扫卫生,而老陈都会拿起我的碗筷,帮我洗干净。当我打扫完卫生回到组里,碗筷已经整洁地摆放到我的餐盒里,没有一点水滴,是洗完以后用干毛巾擦拭干净的,老陈说,在劳改队,必须要注意卫生,因为太脏太容易传染疾病了。
老陈在车间里,是裁床小组的组长,回到监舍后,又是监舍的值星员,俗称号长。如果把一个监区比作一个公司,那么警察都是董事会成员,而积委会的事务犯则是企业的高管。六监区车间分三大部分,一部分是总仓,存储周转监狱的所有服装原材料、半成品、成品;一部分是裁床,简单来说就是把成卷的布料裁剪成制作服装的裁片,然后发放到各个监区的各条生产线;第三部分也就是我所在的服装生产线,六监区一共两条生产线,每条线30人左右不等。老陈凭借多年的改造经验,对劳改队了如指掌,虽然来到石嘴山监狱时间并不长,但很快就开始协助警察以及积委会管理犯人,而且和积委会主任华子关系很好。我从一个独立的第三方视角来看,觉得老陈是处理与劳改犯人际关系的高手。比如说,他与华子,除了他们都有改造十年以上的那种“惺惺相惜”的感情之外,我观察到无论老陈有什么好东西,只要看到华子没有,哪怕自己不留,都会给他一份。每次购物,老陈都会关注华子和他的船员们没买什么,老陈会适当买一些,找到合适的时机给到他的船员。华子在车间负责管理裁床的生产的大班长,裁床有四个组,老陈是其中一个组的组长,裁床中凡事老弱病残、妖魔鬼怪,别人不要的歪瓜裂枣,老陈照单全收,而且产量始终排名第一。也就怪了,那些打不得骂不得的无赖、地痞、老改造,只要到了老陈的手底下,就变得温顺无比、对老陈惟命是从。华子有这样的骨干帮手,自然是关系融洽,对老陈也高看一眼。老陈跟华子打了招呼,尽可能的多照顾我一下,我明显能够感觉到情况的变化。每天回到组里,其他新犯都安排了相应的卫生职责,扫地、拖地、刷厕所、擦玻璃、太水桶……而我只是象征性地被安排每天擦一次窗台。新犯未通过考核期,严禁吸烟、窜组,而小曹有时候会发我一支烟,带我去烟房抽少几口,其他的新犯只有羡慕的份了。我能感受到其他人对我态度微妙的转变,虽然并不明显,但从一开始的恐吓、辱骂、训斥、施压转变成为几乎不针对我个人说事,对我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甚至开始有话好好说了。当你被生活永不停息地鞭笞着,突然有一天,他放下皮鞭之时,你会不由自主地感觉受到恩赐并心存感激。
监舍里的主任和组长,有时候会问问我的情况,聊聊我的案情、家庭和经历,有时候会以一种老人教育孩子的口吻向我传授劳改队的改造经验。我都会展示出感激并虚心接受的样子,但并不与他们产生任何互动,我知道有些时候,客气本身是最好的拒绝。我对他们始终保持警惕,我对他们的经验之谈骨子里无比反感。我熟知他们先打压再拉拢的把戏,我虽然是个新犯,但绝不意味着我是一个新手。
老陈对我的关怀无微不至,每天出工,我最为盼望的就是老陈来生产线上看看我,和我聊上几句,虽然时间不长,连一分钟都不到,都会让我感觉无比安慰。老陈每次都不会空手而来,每天会给我泡上一杯糖茶,就是用那种最次的茉莉花茶的沫子,加上白糖,浓浓的一杯,送到我的机位,我感觉那是我一生中喝到的最甜美的饮料。老陈对我微微一笑,露出一口黑黑的牙齿,那一口黑牙,让我想起我的爸爸,只不过爸爸从小到大从来没有对我露出如此温暖的笑容。老陈像会变戏法一样,今天给我拿个西红柿,明天给我拿两个杏子,后天又给我拿一小包铁观音,大后天又带来一双鞋垫,我塞进鞋里。老陈说他太理解我的痛苦和压力,我是个知识分子,不像那些跑社会的混子,面皮薄怕别人侮辱,又不好意思去跟人家套近乎。他开导我苦大仇深对自己一点都不好,当你无法改变环境的时候,你只有适应环境。
在我坐牢的这几年里,听到无数次或语重心长、或别有用心地向新犯传授怎样适应监狱生活的经验,无一例外不是带着那种过来人的口吻,和作为一名老犯的优越感。天啊,在我的心里,坐牢是一件令先人蒙羞的丑事,到现在我都无法理解那些二改三改的累犯惯犯,那些坐牢坐了十年以上的那些人在新犯面前的自信和自豪是从何而来,更不要说他们引以为傲的那套改造哲学,就像狗屎一样令人恶心。
老陈是我牢狱生涯中,唯一能够听得进去他的建议的人,因为我能够感受到,他从来没有要求我或者建议我怎样怎样,他明显会因为我所谓的知识分子的情节而在我面前说话小心翼翼谨小慎微,甚至不知所措,生怕刺激我那脆弱的自尊心,我甚至能够感受到他因为我的神经紧张而倍感焦虑,但却找不到开导我合适的方法和语言,但是他使出浑身解数,一方面在有头有脸的犯人里帮我说好话,请他们多照顾我,另一方面,对我在生活上的关心细致入微。老陈为我准备了一套崭新的囚服,我就不用像其他新犯一样,为换洗衣服而发愁了;老陈特地帮我搞到一双老北京布鞋,里面扎好大小正合适的鞋垫,我就不用在大热天像其他人一样穿着不透气又热又臭的胶鞋了;老陈会花上一个周日的时间,带上两个犯人,把我的褥子又加上了好几层针棉,缝合在一起,然后又按褥子的大小尺寸缝上新的褥套,我躺在上面,软绵绵的,同组的犯人都报以羡慕的目光,猜测我和老陈到底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关系。我刚来到监狱,购物时银行卡密码被错误输入,银行卡被锁死无法购物,但丝毫没有影响我的生活,从生活用品到烟和食品,人无我有,人有我多。在监狱每个人每月最多能购买200元的物品,我真不知道老陈的200元怎么能买来那么多东西。
监狱里只卖三种烟,分别是55一条的黄山、75一条的红塔山和100一条的紫云。这里面有很多的潜规则,抽什么烟跟个人喜好没有任何关系,似乎与身份有关,有头有脸混得好的,必须抽紫云;如果是操持船长生活的“水娃子”只能抽黄山,等级森严,身份分明。当我通过新犯考核,允许抽烟后,老陈雷打不动,每两天给我一盒紫云,而我每天最多能抽四五根烟,而且规定监舍储物柜中最多能存放2盒烟,其他的都要放到箱包房,箱包房只有周日才能开放,取生活用品食品和香烟衣物等。我不敢违反监规,也不愿违背老陈对我的美意,我只能每天抽烟的时候,给同组其他抽烟的犯人发上一轮烟,无论是否出于我的本意,都无形中促进了我和其他犯人的关系。我想这就是老陈在用他的方式,而不是冰冷的建议帮助我适应劳改队、改善人际关系。老陈向我伸出温暖的大手,拉着我去面对劳改队艰辛的生活,而我像刚刚出生不久的婴儿,需要老陈轻拍我的身体才能入睡,有时候我会在睡梦中突然惊醒大哭不止,但只要我感受到那只安抚我的手时,我就踏实下来,重新入睡。或许我哭的唯一目的,仅仅是想印证老陈到底还在不在我身边。
老陈对我无微不至的关心和帮助,让我从感动转化为不安和亏欠,不安是因为我需要一个答案,他为什么对我这么好?我凭什么值得他对我这么好?他对我这么到底有什么目的?亏欠是因为老陈为我付出了太多太多,我一无所有,不知该如何报答。当一个人内心亏欠之时,别人的关心和帮助都会成为负担和压力。
老陈会对我说,他从看守所来到监狱以后,会经常想起我,他坐了半辈子的牢,没见过像我这样的人。他觉得我是一个善良的人,有同情心有正义感,自尊心又那么强。他说他无比感激在看守所的那段时间里,我每次都分给他烟抽,在看守所的那段时间,烟像黄金一样珍贵,他太了解有烟的人一定会以此来拿捏其他人的把戏,但是我却没带有任何其他目的分给他烟抽,而且也没因为他本身是个大烟鬼而敬而远之,伤害他的自尊。他离开看守所以后就觉得有点后悔,为啥没能跟我多相处相处,成为朋友。他说他也知道,他是大烟鬼,做了半辈子牢的劳改犯,社会上的渣滓,他觉得他唯一能为我做的也就这么多了,想尽一切办法来回报我在看守所的滴水之恩。有其他犯人曾经问过他我们俩什么关系,为啥对我这么关心?他都会给他们讲我在看守所分给他烟抽的故事。老陈虽然很诚恳,但是不安和亏欠一直萦绕在我的心头,挥之不去。但我同时也对自己说,当一个人真心实意对待你的时候,不应该拨打自己心里的小算盘,更不应该装B摆谱,这个世界上没有任何人有义务去珍爱你、关心你、帮助你,如果遇到了这样的人,一定要加倍珍惜,一定不要让他心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