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所畏惧《一个劳改犯的狱中笔记》

第二章  失落的C罗

      在这个世界上,有这样一个群体,会让绝大部分中国人失望透顶,有人会说是劳改犯,但其实劳改犯离普通人距离很遥远,如果我没有坐牢,我甚至对服刑人员都没有什么直观的印象,就更谈不上失望了。但能令劳改犯都失望并瞧不起的,恐怕只有中国男足了。中国男足将苦大仇深毫无幽默感可言的中国人活活逼成了段子手,却依然无法让自己冲出亚洲走向世界。当我从监狱的电视里,看到白皮肤、黄色卷发,蓝色眼睛的埃尔克森,身披中国国家队的战袍,挥舞着手臂,急得满头大汗向一群黑头发黄皮肤的队友要球的时候,我感觉仿佛身在梦境之中,就像自己身在监狱本身就是一场无法被唤醒的梦魇。

    中国男足糟糕的成绩,是中国传统文化、政治文化、人际交往文化中糟粕部分的集中体现和综合反映。体制问题、职业化问题、青训问题、成绩政治论、篡改年龄……你可以从宏观和微观无数个角度分析原因,编排段子。劳改队中无论是对足球一窍不通的劳改犯还是故作高深的伪球迷,都乐于对中国足球品头论足,吐槽几句。让人甚至产生,一个踢球的还不如一个劳改犯,或者由劳改犯组成的球队都能进世界杯的错觉。有人问我为啥一个14亿人口的大国,就出不了个C罗、梅西?这是显然个超越现实的系统问题,在中国每一个天赋异禀的C罗或者梅西的成长过程,从少年队到青年队,从青年队到成年队,从俱乐部到国家队,每一次专业的升级,每一次融入新的团队环境,都将因新老相处以及竞争淘汰等原因受到无情的打压,当强龙进入地头蛇的地界,受到的绝不是热情款待,而将遭遇一场你死我活的战斗,这种打压会使C罗和梅西丧失对足球本身的兴趣和热情,不得不将自己的精力分散在复杂的人际关系上,在中国的体育培养体制下,只可能为勒布朗.詹姆斯的社会关系而放弃里基.戴维斯,而绝不是天赋、能力、潜力这些竞技因素。而且老队员只有遏制新队员的成长,减缓将自己被淘汰这样的残酷现实,必将形成团队默契,打压新人,团体项目不是个人项目,是一个人踩人矮,人抬人高的竞技,这里面有太多文章可做,你很难让一个没有受过太多教育的足球运动员把竞争看成是对自己提升的激励,拥有把竞争看成是倒逼自己产业结构升级,从而推动产业发展的宏大战略眼光,就像让劳改犯把刑期当成学期一样,只能是一句空洞的口号。

    我说,想想自己新犯时被虐的样子,就知道中国的C罗和梅西是被怎么样扼杀掉的,监舍里一片沉默,足球这个话题就此终止。

    我在入监教育中心提前一天得知自己将被分流至S监狱,我明白我的牢狱生涯就要开启全新的征程。我知道前路无比艰辛,我做好了战斗的准备,前方会面对无数的妖魔鬼怪,但我的使命显然不是斩妖除魔,怎样在劳改队里出人投地也不在我的计划之内,我已经经历了一年八个月的看守所的时光,在入监教育中心又见识了三个月,我已不是对犯罪和罪犯一无所知的菜鸟,但我希望自己能够将自己冻结在入狱前的那一刻,不带走劳改队的一片云彩。

      我给自己列出了十三条在监狱里为人处世的要求,比如:对待警察不卑不亢,尽可能避而远之;慎用自己的能力和才华,低调最好让别人不知道你的存在,不要做让自己瞧不起自己的事情;不要对牢头谄媚,不要欺负那些好欺负的人;少说话,少评论,管好自己的嘴巴;不要在意监狱里的得失,也不要在意别人的看法……BoB.Dylan有一句先知的歌词“This comes to pass when a child is born”,我把它翻译成“当重获新生之时一切苦难皆会烟消云散”

      车轮从入监教育中心驶向S监狱,武警押运,我带着手铐,坐在大巴里。要知道在过去的两年里,我只有限地因为开庭和转监而看到高墙之外的世界,我像一个缺氧到窒息的人,大口大口贪婪地呼吸着片刻自由的空气。高矮错落的楼房,双向的一二三四五六,六排车道,马路上随风飘动的垃圾袋,骑着电动三轮的快递小哥,变换交错的红绿灯也无法阻止大巴驶向目的地。如果你愿意,你可以把你所看到的一切都放在心里,用你的情感和行动与他们互动,都会收获不同的回馈感受。我却没有这样的机会了,我的命运已经被一纸判决盖棺论定,它在前方向我招手,它对我发出嘲弄的笑,而不是别人。

    我被分配到了六监区,监区警察把我们三个新分罪犯直接带到了生产车间,我们被要求在干警值班台旁面壁站立。墙壁上贴着监狱罪犯行为规范,安全生产管理条例,还有积极改造罪犯的光荣榜,光荣榜上有生产能手、卫生标兵、文明标兵等等,照片中的罪犯面带微笑,仿佛真的被光荣所环绕。我听到了自己身后缝纫机转动的轰鸣声,就像一头头凶猛的野兽,张起血盆大口,露出尖牙利齿,将试图驾驭它的每一个劳改犯撕得粉碎。车间有一个大功率,低信噪比的影响,夹杂着噪音的音乐声浪足以覆盖车间的每一个角落,冲击着每一个人的耳膜。我毫无心情去欣赏音乐,但当响起《勇敢的心》的前奏之时,一瞬间把我带入到一种难以名状的情绪里,就像见到了久违的朋友。2007年我在北京西单图书大厦购买了汪峰的《勇敢的心》和郑钧的《长安长安》两张专辑,陪我度过了宅男时代的时光。“在撒满鲜血的大地迎着风狂奔,凭着一颗永不哭泣勇敢的心”没有比这样的歌词在此时此刻更应情应景的了。我能感受到在我身后有上百双眼睛在盯着我,我不能颤抖,因为我有一颗勇敢的心。

    经过无比漫长的等待,我被告知让生产线的线长带到生产线劳动。当我转过身,上千平米的车间里,密密麻麻的光头,身穿统一的囚服,那场面让人不寒而栗,线长把我从值班台带到工位短短的2、30米,我的双腿有些酸软,感觉路途遥远、永远走不到尽头。我左右手两侧都是秃秃的劳改犯,就像圣斗士一辉在死亡之岛修炼,眼前是一条死亡之路,路的两侧都是茫茫火海,漂浮着骷髅,时而伸出一只罪恶之手,会把你拽入火海,然后你就会化作又一具骷髅。

    线长是一个又高又大的家伙,醋钵般大的拳头仿佛三拳能打死镇关西,说起话来语速快得像机关枪在扫射,没有人能在他的枪林弹雨中幸存下来。因为没有多余的缝纫机,我被安排翻衣服。旁边的一个犯人给我演示了一遍怎样翻衣服后就继续干活了,我根本没有领会它的要领,也不知道翻到什么程度就算是合格了。我用尽我三十多年来全部的教养化作最客气的口吻问道:“您好,请问能再教教我吗?”那口气就像一个乞讨的乞丐,连我自己都难以相信那是从我的喉咙里发出来的。犯人不屑地看了我一眼,然后没搭理我继续干活了。旁边另一个犯人凶神恶煞地让我把一堆半成品装到袋子里,抱给另一个犯人,就在我送过去的过程中,又一个犯人对我大声吼叫“谁他M让你在线上乱跑的?”吓得我赶紧抱着袋子回到自己翻衣服的位置。旁边又一个犯人脸上带着诡异的微笑,把头凑到我的耳边,小声问我“你犯了啥罪,被判了几年?”然后递给我一个塑料椅子,让我坐下来翻衣服,我感激地向他点了点头,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不一会,线长走了过来,看了看我,又看了看我翻的衣服,破口大骂“谁让你坐着的?你咋不躺着?你管不住自己的B嘴吗?谁让你说话的?你翻的是什么?才翻了几件?……你个下三滥,逼斗(耳光)挨少了……”后面还带有很多西北方言的污言秽语,就像早已编排好的顺口溜,每一个字就像一颗子弹,不断射向我的灵魂。我咬紧牙关,提醒自己不能倒下,但我没有任何力气抬起我的头,去直视他的眼睛。我已经做好了挨上几个耳光或被踹上几脚的准备。虽然这一幕没有发生,但是却给我留下了巨大的阴影,以至我根本无法欣赏现在特别流行的说唱饶舌乐。那密密麻麻的的词句都像是对我无情的嘲笑。

    不知多久,一个人跑到了我身旁,喊我的名字,我当时有些发蒙,觉得有些眼熟,后来想起是在看守所曾共处不到一个月的老陈。他很热情的对我说,他一直在打听我的消息,听说今天新分罪犯,一听到我被分到六监区就立刻来看我了,他下队(从看守所分到监狱服刑)以后,就一直觉得我们有缘分能够再见。此刻我毫无心思与他叙旧,我只是低声的说了一句“陈哥,看到你真高兴!”他也看出了我的顾虑和尴尬,对我说以后再聊,然后就离开了。

    这一个下午无比漫长,除了老陈带给我一丝安慰和希望,其他人对我仿佛敌人一样,我从他们眼神中看不到任何温暖和希望。收工铃响,我如同行尸走肉般,站在队列中,高喊口号,高唱改造歌曲,回到监舍楼,被分到了新犯组:十组。

    新犯组一共住十二人,六个上下铺,靠门左侧下铺住着积委会副主任黑子,右侧下铺住着十组组长小曹。这两个人负责训练我们这些新贼。我在看守所和入监队曾听说过积委会的传说,积委会是积极改造委员会的简称,主任是整个监区最有权有势的犯人,是警察授权管理犯人的犯人,掌握着每一个犯人的生杀大权,其影响力甚至超过某些警察,如果你执拗了主任的意愿,他会用上百种方法对你的精神和肉体加以折磨。

    黑子又黑又瘦,浓重的西北口音,说话时候喜欢伸出一根手指,指指点点比比划划,这个动作会将你笼罩在巨大的压力之中。小曹相对温和一些,说话不紧不慢,但显然没有把我们放在眼里。他们分配了我们的床铺、内务柜,我被分到了黑子的上铺。他们开始给我们几个新犯讲规矩:听到任何人喊自己的名字时候要答“到”,别人对我无论说什么都要答“是”,进出监舍门要喊“报告”,在走廊里看到任何老犯都要让路,把脑袋塞进裤裆里,装好孙子,遵守劳改队的规矩。但很多规矩他们并没有告诉我,我必须要仔细观察,看别人怎么做,然后自己小心翼翼地模仿,如果没有人说你,你就可以继续试探着来,当然并不是别人能做的你也同样可以,当老犯用热水洗脚,如果你也学着开启水桶的水阀,则会换来一顿臭骂,类似这样的不平等,就是所谓的规矩,要让你时刻牢记,此时此刻你是新贼,现在不流行所谓的过关,也就是我们看到《水浒传》中杀威棒的那些皮肉之苦,但你依然要面对被他人仇视的折磨,就仿佛他们在新犯时所受的折磨都要变本加厉地回报到你的身上。我如履薄冰,我诚惶诚恐。

    吃过晚饭,所有新犯开始操练起来,背诵罪犯应知应会,队列训练,一边原地踏步走一边高唱改造歌曲,单曲循环永无止境。汗水划过我的眼睛、我的嘴巴,滴答滴答地落在地下,我的脚下已经湿湿的一片。我身体已经麻木,头脑已经出现幻觉,就在此时,一个犯人喊我,说干部找我去谈话室谈话。

    我咱谈话室门口喊了一声报告,进门后,对当晚值班的监区负责管教的副监区长Y大毕恭毕敬地打了一个报告词。Y大问毕我的基本信息后,开始劈头盖脸地训斥我,问我知不知道自己是什么人?问我知不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问我知不知道来这里是干啥的?我的大脑一片混乱,仿佛一列高速飞驰的列车,将我残余的一丁点思维碾压得粉碎。我看着他愤怒的表情,我看到他声嘶力竭怒吼的样子,那声音却难以进入我的耳朵,在我的头脑里留下一丁点印记。当他让我离开的时候,我呆若木鸡,过了好久,当我意识到谈话结束了,我转身准备离开。我被喝斥回来,因为没有打报告词,我被冠以行为养成太差的帽子,他警告我,他会一直盯着我,让我小心点。

    我回到组里,继续训练,主任安排了另一个犯人,带着我们背诵,主任和组长躺在床上,手里拿着平板在看电视剧,时而会有人来送一些零食和饮料。我能听到隔壁监舍正在转播俄罗斯世界杯的比赛,但这一切都离我那么遥远。直到9点半,我们新犯开始打扫公共卫生、烟房、水房、大厅和走廊,然后回组打扫组内卫生,洗漱,直到十点,我终于躺在了床板上。

    天啊,这只是一天吗?这一天仿佛一个世纪般的漫长,如果我未来四年里,要面对1499个这样的日子,我一定会疯掉的,我无比失落,信心全无。我是骑着摩托车踢球的雷耶斯,加里.内维尔用一记爆铲让我再也不敢走上球场;我是初出茅庐的穆托姆博,迈克尔.乔丹迎着我肆无忌惮地来了一记颜扣,他回过头对我不屑地摇了摇手指,撇了撇对我说,小子,欢迎来到劳改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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