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色的穹窿也比它四脚明亮,它无法与黑暗融为一体。
在那个夜晚,我们坐在篝火旁边,一匹黑色的马儿映入眼底。
我不记得比它更黑的物体。它的四脚黑如乌煤,它黑得如同夜晚,如同空虚。周身黑咕隆咚,从鬃到尾。
......
它浑身漆黑,感觉不到身影。如此漆黑,黑到了极点。
......
它的双眼白光一闪,像手指一弹。那瞳孔更是令人畏惧。
它仿佛是某人的底片。它为何在我们中间停留?为何不从篝火边走开?驻足直到黎明降临的时候?为何呼吸黑色的空气,把压坏的树枝弄得瑟瑟作响?为何从眼中射出黑色的光芒?
它在我们中间寻找骑手。
——《黑马》约瑟夫·布罗茨基
超现实的黑
作为俄国诗人,布罗茨基长期处于“流亡”状态中,不被母国接纳,流落异邦。关于“边缘”,再没有人比他更有发言权。他说,“流亡”把人带入了纯粹的绝对视角,与世隔绝,只剩自我与语言。
这位被祖国疏离了的诗人,至少还有文字忠贞不二。而他笔下,那匹漆黑得如同虚空,如同超现实般存在的马,是对内心不可名状之物与世界含混不明的抽象具化。
我没有布罗茨基那么幸运,以文字为武器,逼视命运。一种身份、经验、未来和思想被全部抽离后的赤裸与茫然,仿佛斯蒂芬·金笔下的穹顶般,罩住了一切。如同那匹黑马,我坠入了克尔凯郭尔的“深渊”,甚至,成为比深渊更深,比黑夜更黑的存在。黑暗如光晕般在周遭散开,我在时间中漂浮,像帕斯卡口中的“芦苇”,没有时间,没有空间也没有形式的,一棵芦苇。而一棵芦苇,是不会杀死自己的,它只会,活着。
在巨流中摆荡,任凭时间流过,现实于我成了无法用逻辑建构的实体,只剩一团含混的印象。
到灯塔去
萨特说,“当你生活时,什么事也不会发生。环境在变化,人们进进出出,如此而已。从来不会有开始。日子一天接着一天,无缘无故地。这是一种没有止境的单调乏味的加法。”
那段时间,我能嗅到逐渐干燥、乏味的深秋气息,看到夜晚透进百叶窗的月光,白日升起,细碎的黄,不过像罩了一层彩色纸板的相机,换了种天色罢了。我看见、闻见、听见,看过、闻过、听过,唯独没有感觉,仿佛一切都走向我,再穿过,远离......而我,只是介质,是空气。悲伤至极的时候,原来并不会像伍尔芙笔下“饱蘸人类情感的海绵”,蓬松、肿胀、厚重,而是麻木,彻底的麻木。
我读了Jeff VanderMeer的《湮灭》三部曲,在意识尚算清醒的时候:世界被感染,被侵吞,人类面临集体灭亡。在自知人类渺小,拯救无望的时刻,男主角Contorl向北逃亡,没有人烟,没有路标,没有希望,没有意义。就像在感染区里,女主角奔向唯一的庇护所——灯塔,却发现灯塔里不过是成百上千惨死于此的探险人员的“修罗场”。没有出口,没有救赎,没有希望。该活着,以渺小对抗巨大的未知,还是趁早自我了断?
有限的生命和无限的自由,这是命定的悲剧。像加缪笔下的西西弗,荒诞而无意义。但那又如何呢?我们还是会义无反顾地奔赴“灯塔”,义无反顾地推石上山。正如乔伊斯所说,“缺席是在场的最高形式。”真正要紧的,或许正是意义的缺席,人生的有限和结局的无意义。
忒修斯之船
萨特曾在小说《间隔》中反复表达一个观点:“他人即地狱”,以支持个人对自由的选择,警惕集体情绪和群体意识。即算如此,依然无法否认,人是社会性的动物,我们通过与他人的交往确认自身。
在经历了欺骗、伤害与信仰危机后,人的本质并不会出现预期的根本转向,相反,更加明确了自身。现实的壅塞、混杂与迷乱像鲸吸百川,势不可挡。狂欢、贪婪、欲望汹汹而至,我们像达达主义者一样,愤怒、狂喜、幻灭、癫狂。我们接收了太多无用的信息,情感满溢却又无比空洞,我们重复着陈腔滥调,期待着感动别人却又犬儒尖酸。行为上的民族主义与精神上的原子化,从根本上确立了我们荒谬的在场性。
在现代社会,仿佛也惟有精神的自我放逐,才能逼迫人们不断检视自我,确认自我。勤于刀笔成为唯一途径,它迫使我们保持忠实,不断内省,确认并拓展自我的边界,并寻找到处理时代的方法。
“独白”于我而言,大概就是布罗茨基笔下黑马的眼睛,记录世界的底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