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病重的人
李珊珊和平常一样在二环线上飞驰,卡着点进入办公室,然后开始极为平常的一天的工作,接电话、发通知、写文章。隔壁办公室的同事敲了敲门,“李主任,有位老同志找你。”
李珊珊抬头看了一眼,“你怎么来了?”
“咳,来看看你。”
老者花白头发,衣服穿得倒很干净整齐,眼窝深陷,眼神有些迷离,岁月在他脸上留下了深深的痕迹。
“这里不方便,到外面小花园说吧。”李珊珊没有露出太多表情,径直走出了办公室,老者在后面跟着。
“你来找我干什么?”李珊珊问到。
“哎”,老者叹着气,久久没有开口,“我的时间不多了,肺癌三期。”
李珊珊心里一沉,眼睛却望向远处,远处一位中年女子正推着轮椅,轮椅上坐着一位垂暮的老人。
“她呢?她不管你?”李珊珊说到。
“查出来这个病之后,没多长时间她就搬到她儿子那去了,半路夫妻嘛。”老者回答到。
“这事我得好好想想。”
“来找你也没有别的意思,就是跟你说一声,若日后不见面了,这也就算是告别了。我知道我对不住你,对不住你妈妈。”
“您就不要提妈妈了。”
“唉。”
“把你检查结果准备好,我联系一下几家大医院的专家跟你看看。”
“没用,还不如多给我准备点止疼药,让我走得舒服点。”
李珊珊强忍着眼泪,“让你准备就准备,哪那么多话!你先坐会,我回办公室拿点东西,送你回家。”
父亲还想拒绝,已于事无补了。李珊珊回办公室请了假,送父亲回了家,这是一个九十年代建成的小区,父亲住在五楼,楼道并不宽。
李珊珊健步如飞,一回头父亲却掉在后面了,不得不等他一会,“你现在上楼还上得动?”
“慢慢上吧,上不动的时候就休息一下,我在三楼的那个平台那放了把凳子,上不动了就坐一会,老邻居也会时常照应我。”
进了门,李珊珊打量了一下房间,收拾的倒也还算整洁,就是有一股老人味。李珊珊让父亲找出检查结果和病历,用手机拍了下来。
“你以后准备怎么过?”
“过一天算一天吧,我跟小区门卫说好了,门框上有一把钥匙,到时候也省得警察撬门了,看见上面那张纸了么?”父亲指了指墙上贴着的一张纸,“那就是我的遗书。”
李珊珊没有说什么,只说办公室还有事,下次再来看他便走了。
回到办公室,李珊珊托人找到专家看了看结果,结论一致,因为扩散,已经没有手术的意义,做好临终关怀吧。
李珊珊把自己关在车里大哭了一场,她原本拥有一个幸福的家庭,父亲是个中学语文老师,母亲是国企职工,一家三口生活幸福。记忆中那时父亲总是在台灯下看书、改作业,母亲操持家务,小小的房间充满温馨,直到父亲与女学生之间的不伦恋情东窗事发,所有美好的记忆戛然而止。父亲因羞愧离开了家,母亲也因长期压抑一蹶不振,经常发脾气,对她大声责骂。她对这个家庭充满了恨,在最需要关心的青少年时期没有受到足够的关心,在18岁考大学的时候她唯一的愿望就是离开这里,离开母亲,离开这座伤心的城市,于是去到了南方,一去就是七年,南方温润的气候疗愈了她心灵的创伤,她以为自己已经脱胎换骨,可以迎接新的生活了,但家庭不幸的阴影始终存在,哪怕是和刘蕤结婚后。前两年母亲去世了,父亲也来送了行,他后来找了个带着孩子的女人。
但目前重病的这个男人,他毕竟是自己的父亲,给了自己生命的人。哪怕在自己成长的过程中,这个男人长期缺位,哪怕在童年的记忆当中,父亲的影子已是那么模糊。现在他的女人已经不管他了,李珊珊怎能狠心的真的不管他,但是该怎么管他呢?想到这里,李珊珊心里一团乱,她想回去跟刘蕤商量一下。
“那你有什么打算呢?”面对着哭得梨花带雨的李珊珊,刘蕤递上一张纸巾,乐乐在一旁摇着尾巴,似乎它也在听李珊珊的诉说。
“我也不知道,只是觉得很悲哀,年轻的时候他那么潇洒,年纪大了却落得这么个晚景。”
“这都是命,看开一点吧。”
“心里很难受,又说不出来。”
“过去的事情就不要多想了,现在你只用考虑面对这个情况,你该怎么应对,我会支持你的。”
“我照顾他最后的一段时间。”
“唔”刘蕤思索了一会,“那把他接过来住?”
“你同意吗?”
刘蕤沉默了一会,“当然会有不方便的地方,但目前看开这样是最好的选择了。”
“真的很感谢你,亲爱的,我知道不是所有的人都能接受这样安排的,你总是在最需要的时候出现,真的,我发自内心感谢你。”
“行了行了,不用煽情了,夫妻之间这是应该的。”刘蕤说着握住了李珊珊的手。
“那明天我们一起到他那去一趟。”
“行,但是,我该怎么叫他呢?结婚之后我也就跟他见了一两回,也没怎么说过话。”
“那就不叫吧,点点头,态度谦和点就行。”
“行,听你的。”
第二天正好是周六,刘蕤喝李珊珊来到她父亲的家里,一番客套之后李珊珊说出了她的想法。
“不行,”父亲坚决地回应到,“我是断然不能再麻烦你们了的,你们一片孝心我领情了,但我不能拖累你们,也不愿意你们可怜我,这是我个人的事情。”
“要不是看你没人管的样子太可怜,你以为我多愿意管你似的。以前的事别提了,这个时候我要不管你那是我的问题了。”李珊珊的脾气也上来了。
“不管那么多,我死也要死在自己家里。”父亲很坚决。
“我跟您接触不多,但我想说两句。”闲坐半天的刘蕤说到:“您的心情我可以理解,我也十分尊重您,但现在的状况是您的身体状况不好,是需要关怀的时候,珊珊她也有心要照顾您,您应该考虑,也算是成全她的孝心吧。”
“哎,反正我是不会搬到你们那去住的,也请你们理解。年轻的时候,我对不起珊珊,现在你们不提我也就忘了,我做不到。”
眼看劝说无果,夫妻二人也只好作罢了,刘蕤也只好劝珊珊抽多去陪陪老人,家里的事有他。
接下来的一周李珊珊经常往她父亲那边跑,刘蕤的生活节奏也被打乱了,大多数时候他都是在小区外的小饭馆随便对付一下晚饭,回到家里看书听音乐,逍遥倒是逍遥,就是家里一下安静了许多,他还有点不适应。
周六的下午,刘蕤和同事赵柯打完台球后,在楼下吃了碗兰州拉面后回到了家里。用蓝牙音箱放起来拉赫玛尼诺夫的第二钢琴协奏曲,不开灯,静静的发呆。虽然很多钢琴大师都弹过拉二,但最好的还是里赫特的版本,盖因俄国人更懂俄国人一些吧,更能演绎出他们的民族情怀及各种情绪。就像读过很多西方的先贤,还是觉得更能在孔孟之道中寻找精神家园一样。刘蕤最近总是在思考,人到底应该怎样面对欲望。书上说的固然是好,但真正面对欲望的时候,又有多少人能够做到不为所动呢?就像叔本华说的,人生就是在无聊和痛苦中来回摆动,得不到的东西让人痛苦,得到了又让人觉得无聊。得到的快乐永远是不长久了,但还是有那么多人为了得到奋不顾身,甚至不惜把灵魂抵押给魔鬼。想不清楚,也许不应该想这些事,徒增烦恼。也许应该活得轻松一点,凡事尽力就好,不求结果,过程本身就是最好的回报了。
“你怎么不开灯啊,猫屎铲了吗?”门锁开了,李珊珊回来了。
“今晚不在你爸那住了?”
“他说我去了几天了,怕冷落了你,非得让我回来。”
“哦,老人家怎么样啊?”
“不是太好,”李珊珊拿起刘蕤的茶杯喝了一口,“放那么多茶叶也不怕睡不着觉。”
“咳,习惯了,还好。”
“照顾他的这段时间,跟他说的话比以前几十年都多。”
“然后呢?”
“他跟我说了很多以前的事,那个时候我还小,很多事情大人们也没有跟我细说。他跟那个女学生其实也没什么事,少女怀春对成熟有才的老师有点好感,递了纸条,父亲怕她出现心理问题,对她关心多一点,根本就没有后来演绎出来的那么多故事。只是当时我妈去学校一闹,就没法挽回了,父亲他是个要脸的人,坚决地离开了。”
“那后来那个女生呢?”
“你怎么那么八卦啊,父亲离开后就没有和她再联系了,听说考了个不错的大学,当公务员了。”
“你父亲的命运就被这两个女人彻底改写了,有点唏嘘。”
“哎,面对着一个垂暮之年的老头,我对他恨不起来。哪怕他年轻的时候做了一些伤害我和妈妈的事情,但他也经历了生命的挫折,现在在我面前的就是一个垂死的老人。但同时我又觉得我应该恨他才对,要不然怎么对得起我和妈妈这些年承受的痛苦呢?我很纠结。”
“听你这么说,我觉得你终究会放下仇恨的,实际上,你已经放下了,只是内心还有些小纠结,不愿意这么快投降。”
“哎,想喝点酒吗?”李珊珊问到。
“红酒可以喝一点。”刘蕤回答着。
李珊珊起身倒了两杯红酒。
“我觉得这应该是你成熟的表现,毕竟谁都不可能一直带着仇恨生活,那样活着很累。”
“我从小就承受了没有父亲的痛苦和煎熬,多少次在我妈的责备声中我躲在被子里哭,多希望有父亲的怀抱依偎,看见别人的爸爸去接她们放学,我一个人孤单的走着,多希望有个父亲同行。现在倒好,一个垂死的老头,我连恨都没办法恨他,我......我恨我自己,恨我自己不能狠心一点。”李珊珊说着啜泣起来。
“别这样,珊珊,你很优秀的,放下吧,放下吧。”
过了一会,李珊珊渐渐平静了下来,对刘蕤说到“有时候想想,你这个人,别的优点没有,三观还是挺正的。虽然平时没啥用,关键时候还是有点用的。”
“我都不知道你这是批评我还是表扬我呢。”
”你就把这当表扬的话听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