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家
徐熙华
我户口本上籍贯那一栏写着,江苏盐城。
我时常怀疑,这四个不起眼的文字,是不是我和这片土地血脉相连的,仅有的确凿证据?
滋润我灵魂逐渐丰满成熟的,是江南水乡的温润安静,而我从小耳濡目染的,也是吴侬软语的温存可亲。甚至连我的姓氏,也不再归属于父亲那个庞大的宗族。而那片相较之下粗犷辽阔的江北土地,不过只是过年或者清明,一年一度随父亲回乡祭祖时的短暂驻留地。
那些血脉相连却仍然陌生的脸庞,那些费劲去听才勉强能够听懂的苏北方言,那些擦肩而过的人和事,那片土地的呼唤与吟唱,都在记忆之中,一点点抹淡,糊化了。
而深深烙印在我童年记忆里的,竟然是,我在高速路旁的树上,数到了四十个鸟窝。
我目不转睛,认认真真地数,每数到一个,便在车里兴奋大叫。越靠近江北,鸟窝越多。高速公路旁那些树的轮廓与种类已经模糊不清了,我只记得,深冬铅华褪尽,枝杈孤独交错之中,那一个个椭球状的,黄棕色的鸟窝突然闯入眼帘,在淡青色天际的映衬之下,显得硕大,却孤独。
候鸟都南去了吗?我想。那鸟窝里可还有一抹恋恋不舍的温热?在南方暖湿的气候中怡然陶醉一整个冬天之后,它们可还记得回家的路?
还有就是那条连接江南江北的苏通大桥,那条每一次去到苏北的必经之路。儿时的我会坐在后座上,期待地看着窗外,频频询问父母,什么时候才到苏通大桥。
在期待什么呢?我不知道。
是众多车流涌上大桥甚或还要堵那么一会车的有趣场景?是车行于大桥之上,桥下长江波澜壮阔水波如鳞的壮阔景象?还是在不谙世事的幼小的我的心里,那条桥已经有了某种暗示的意味——一种跨越,一种离开,又或许,是一种回归?
那片江北的土地在经历着瞬息万变的发展。儿时记忆中的简陋平房,粗糙的水泥地,逐渐变成了整齐规划的小区和公寓房。那片土地上的人们,也在年复一年的老去,或者长大。可父亲回乡之后,做得那些事,却永远年复一年,一成不变,又或许,我们能够留住的,也不过是这一点点仅存的不变?
照例是拜访亲人们,然后是扫墓。
永远是大捆大捆的纸钱,以及粗糙的假花。将上一年俨然已经褪了颜色,染上时光斑驳的假花撤去,再换上新一年的假花——样子一模一样不过稍稍鲜亮一些的假花。
有一年——大概是我还有空和父亲回老家的最近一年,我说,我们买鲜花吧。
父亲跑了很多家花店,终于买到几束精心包装过的菊花。我知道来年再来时,这些鲜花早已随风飘散,不知去处,可是,不是唯有没有生命的东西,才会安安静静地守着那些永远沉睡的人与事吗?鲜活的生命体,永远会有属于他们自己的事情要做,不是吗?毋宁说,纵使情再深再切,他们终究是自私的,毕竟,他们要在这个现实之中,继续生活下去。这算是,生之悲哀吗?
我揉着被纸钱燃烧腾起的烟雾呛得酸疼的双眼,随着父亲去墓前一一祭拜。父亲会很认真的告诉我,这是爷爷,这是奶奶——这两位我素未谋面,在父亲成人之前就相继去世的长辈。墓碑上的照片很小,业已有些模糊,我难以从中辨识,那其中是否有一丝业已远去,却能够在父亲身上,察觉到一丝痕迹的熟悉气息。
而直到如今回想,我才突然惊觉,我竟不曾认真的看过记过爷爷奶奶的名字。
毕竟生死相隔不是吗?毕竟我们已经离得太远太远,远到我唯有从父亲遥远悠长的记忆里,才能够探寻到一抹他们曾经生活过的印迹,远到他们已经没有办法,与我的现实生活牵起一丝一缕的联系。毕竟,生者永远自私的活在自己的现实世界里不是吗?好像唯有那一部分能够与现实生活紧密相连的事物,才有资格被人们赋予意义,才有权利得到情感与思考的停留。
可是可是,当我们真的活成了如此自私的模样,当我们永远忘记了清明时刻的慎终追远,当我们的目光永远滞留在当下的框架之内,而将我们的来路抛在脑后,当回家的路径彻底断绝,我们的命运,只会在现实世界之中孤立无援,孤独致死。那段绵延不断的历史之流被生生截断了,我们犹如断了线的风筝,在苍茫的天宇里孤独地飘荡,最后訇然坠落,就像那些在南方的暖阳里忘了回家的候鸟,像那些永远飘散在风中的菊花瓣叶。
父亲不久前回乡为奶奶办30周年忌日。
他说,这次回去,我想把你也编进徐家家谱。
我很爽快地答应了。
我想,我会很高兴,而无论是逝去的爷爷奶奶以及其他长辈们,还是那些熟悉又陌生的血脉相连的亲人们,都会很高兴,看到支系庞大的家谱之上,在“华”字辈分那一行,又添入一个熟悉又陌生的名字,就像是少小离家终于回返故乡的游子。
过年祭祀的时候,外婆多摆了两只酒杯,她跟父亲说,以后,就让你父母,也回来过年吧。
或许,我们一直走在回家的路上,只是我们从未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