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到冬天,便想起那些年挑埂修河的事。
1
队长喊开会的时候,我和志兵几个正在门口打牌。有人说这一牌打完就去,队长没吱声,伸手抓起桌上一小叠牌,一扬手,像挥出一捧雪,纷纷扬扬。等我抬起头,他已转身向队屋方向走去。队长个子本来就不高,头向前伸着,双手反绞在身后,只见到臃肿的后背,看起来个子更矮。我这时才明白,队里人为什么喊他驮子了。
开会的结果是全队动员,每家每户出一个人去修横埠河。商量派一个小组先去打前哨,任务是借房子,垒土灶,分河段,后续的人上了就不耽误功夫。这个小组由队长领头,老周当厨师,程家小墩是小改,吴家墩是小敏,高头墩是二毛子,五个人。
二毛子就是我。
冬天的天气阴沉沉,北风将寒气撒网一样一咕噜罩下来,冻得人哆哆嗦嗦。我出门的时候也哆嗦着,但还是听队长的吩咐,将挑土的粪箕一头装上一梱棉花秸秆,一头装上塞着被子的蛇皮袋,还有米,瓶装的咸菜挑到生产队的稻场上。五个人到齐就出发了。我不知道横埠河在哪里,问孝敏,问小改,他俩都摇摇头。我们挑着担子跟在同样挑着担子的队长后面,一二一出了自己的村庄又钻进别的村庄,出了大队的地界又踏进他乡。路是陌生的,熟悉的是呼呼而来的北风。
穿过一条铺着石子的机耕路,两边的水稻田由于长期在水中浸泡,现在还是光秃秃的,见不到一根枯草。到了一个叫苎镇口的地方,大概走了十来里路。我感觉到了夏天,汗从浑身的毛孔中拼命朝外钻,又被厚厚的棉衣裹住,内衣潮湿潮湿的像许多蚯蚓在爬动,极不舒服。解开扣子,风嗖嗖地贴近皮肤。孝敏问队长还有多少路。风传来他说的话:还没走一半哩,不急,一步一步量。孝敏喘着粗气,说的话像裹着风:歇歇,走不动了,歇一会。我也有这样想法,脚跟绑了秤砣似的,迈不开,没好意思说。
队长没回答,耳边传来是“叭叭”的脚步声。
“木头人,死驮子。”风堵住了我的嘴,我只有在心里骂他。歇下担子,快速脱掉上身的棉袄,红色的毛线衣没脱,这是我未婚妻织的,里面还有一件深蓝色的衬衣。跟在后面的孝敏学着我的模样,他连外面的裤子也扒下来了。冷风一激,人有了精神,步子变得利索起来。
那年是1983年。浅夏。老天像是烂了的筛子,雨没日没夜地下,雨大风狂,呼呼呼,哗哗哗,像是将天地融合成一体。江水暴涨,河水暴涨。天上乌濛濛,地上白花花。让人们的心悬到了喉咙边,随时会喷出来。年纪大的人担忧1954年破大圩的情景再现。好在,政府下了决心,在普济圩农场的圩埂上开了口子。
刚刚走过的那条路也是在水中默默浸润了几个月。
2
在一个叫“谢家嘴”的村庄边停下脚步,队长终于让我们歇歇了。我们歇他没歇和老周进了村子。谢家嘴在河的埂边,我不知道北面的这条河是不是横埠河。河面很宽,也很深,但现在是枯水期,一汪一汪的浅水,由细细的涓流牵连着,默默透露出旺水期的模样。远望弯曲的河堤溶在空旷的土地中,看不清楚横埠河从哪里来又奔向哪里。
队长很快就回来了,领我们在村中间一家人门前歇了担子。这就是我们借住的人家,家境应该不错,黑六间的瓦房,高高朗朗的。队长让我们自己帮房东收拾一下堂心,再打地铺。又嘱咐我明天去埂上,大队里人要拣求子(抓阄)分段。我问他埂在哪里?他撇撇嘴,村子后面啊,明天每个队都有人去埂北边,朝人多的地方跑就行了,我干什么?一会就要回去,队里人都还在等着我去接哩。我闭上嘴,鼻孔里冲出嗯嗯两个字。
地铺我没睡过,但熟悉。
记得五六岁时,程家墩家家都住着从山里来圩区挑江堤的人,他们也是这样打地铺睡的。不过垫在被絮下面的不是我们现在用的稻草,而是芦苇,和芦苇叶子,时间不在腊月是荒春。我曾和几个小屁孩出村看过,不远的江堤上到处都是忙碌的人,挑土的,整平的。还有几个人站成梅花状,他们口里大声喊着我听不懂的号子,手中紧拽系着石头的绳子,一起一落在打夯。现在沿江堤边的村庄里,田地间,还能看到大大小小的水塘,都是那时挑埂取土留下来的记号。
山里人来圩上,圩里人去山里挑埂,目的都是给大江大河缚上一根粗糙的绳子,让河水温柔一点。水能解渴,也能要人命。
3
第二天早上,就着自己带的咸菜和老周煮的大锅饭,匆匆完成了早餐后,我拽着小改、孝敏一道出了村。
一夜之间,横埠河似变了样子,变得热闹,喧哗。北边不高的埂上晃动着一群群的人,间隔插些红色黄色的三角旗,在风中一过劲地抖动,还有摇摆的界标。一切似乎都在宣示这是一个即将冲刺的战场。我没有冲刺,开始拣求子时还退了两步,想让小改或孝敏上。我自幼是个没自信的人,每次跟别人出去玩都躲在后面。但他们不上当,说队长交代好的。
我们大队十四个生产队,我拣的是尾求,十一号。技术员捧把圆皮尺,像是抓着一只大月饼,一个队一个队的量。我们队很大,分的宽度好像和别的小队差不多。
以为拣了个便宜。但队里人都到齐,开始挑土时才发现吃了大亏。西边隔壁队人挖的土松软,两锹下去端起来长长厚厚一大块,土质带青灰色。我们这边几个队,铁锹怎么踹也不肯下去,站到锹肩上也纹丝不动。掠去表面的浮尘,下面像山坡上的黄土。听上了年纪的人说,这是小山包的斜坡。
随后几天都有人埋怨我,说我运气不好,连累了大伙儿。这我承认,我连高中也没考上啊,不光是运气不好,能力也不行。但队长有办法,他去不远的青山街买了几把两齿钉耙,我们叫做花钆(ga)回来。前面叫几个年轻人刨,后面年纪大点的人用锹铲。虽然累点苦点,比邻队进展慢些,但比硬挖蛮干好得多。而且黄土也有好处,别的队挑土穿靴子,我们可以穿球鞋。
挑埂是个苦差事,肩上承受着重担,脸面正迎春北风,双腿爬山似的上坡下坡,而且越挖深坡越陡,人越吃力。好在人多,弯弯曲曲的河埂上,男人女人都有,热热闹闹。
那年腊月二十不到天就下了雪,还好没有雨。西边的人都完工回家忙着过年了,剩下四个队的人还在雪花中奔跑,一直坚持到小年前才完工。也是从那以后,我没再挑过埂。人们征服水的过程从肩挑背扛到用上机械,钢筋,混凝土,还有众多的高科技。
4
今年正月,去牛头山那边的亲家家里吃饭,路过横埠河。见到两边的埂上浇成了马路状,斜坡面铺着水泥预制的空心砖,缝隙里有倒覆的枯草。清清的河水一漾一漾的,像少女轻吻着两岸。
我拧开杯子喝了一口茶。水能要人命,也能救人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