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昭的手还扣在他掌心,指尖冰凉如覆霜雪,脉搏微弱得几乎触不到,像是被什么东西从体内深处拽着,一点一点往幽冥中拖去。陆无尘没松手,反而将她往怀里带了带,让她背脊紧贴冰冷石壁,自己则横身挡在前头,左臂护腕上的麻布早已被冷汗浸透,黏腻地贴在皮肤上,可他顾不上这些。
那股阴寒的气息仍在她经脉里横冲直撞,像是一根根淬了毒的细针,顺着血路扎进骨髓,每一寸游走都激起一阵剧烈抽搐。她咬紧牙关,唇角渗出一丝血线,在昏暗光线下泛着诡异的暗红。陆无尘闭眼,沉心静气,按《养气篇》所载路线引气入体,再缓缓渡入她体内。气息刚一接触那股外来之力,识海猛地一震,仿佛有谁在他耳边敲了一面铜锣——
嗡——
不是声音,是感觉。
那吼声又来了。
比之前近了太多,不再是隔着一层墙的闷响,而是直接从地底钻出来,顺着脚底往上爬,像是某种古老生物在深渊中翻身,震动传遍四肢百骸。他牙关发紧,眉心那道半片篆文忽明忽暗,如同风中残烛,胸口玉简也开始发烫,滚烫如烙铁贴肉而烧,像是被人用火烤过。
“不是怨灵……”他低声说,声音压得极低,像是怕惊动什么,“这东西,听过。”
前世记忆残片翻涌上来——万年前古神低语回荡耳畔,道德天尊立于九霄之上,手持封印令,曾留下一句箴言:“听其声者,魂归旧主。”
那时天地崩裂,山河倒悬,无数修士化作飞灰,唯有他侥幸残魂未散,轮回重修。而今这声音再现,竟与当年如出一辙。
他睁开眼,瞳孔收缩成针尖大小,死死盯着通道尽头的黑暗。
那不是威胁,是召唤。专冲着他来的。
可刚才侵入秦昭梦境的,又是什么?如果只是冲他,为何要对她下手?她是医修,灵觉敏锐,却从未涉因果之争,更不曾沾染封印之事。她的梦不该成为战场。
他抬手抹了把脸,指尖触到眉角一道旧疤——那是十二岁那年,族老用戒尺砸出来的。那一夜,他因私自翻阅禁典被罚跪祠堂三日,额头撞破供桌边缘,鲜血淋漓。疼是假的,真正伤人的,从来都是看不见的东西:冷漠的眼神、兄弟的背叛、父亲那一句“此子不祥”。
他伸手探向墙壁,指尖刚碰到符文边缘,一股寒意瞬间顺着手臂窜上来,眼前骤然一黑。
画面闪现:倒悬的殿宇,穹顶朝下,石柱上刻满扭曲经文,字迹似梵非梵,似篆非篆,流动如活物。中央一具无面尸身被七道黑链缠绕,悬浮半空,心脏位置插着半截锈铃,斑驳不堪,却还在微微震动,每一次轻颤,都引发整个空间的共鸣。
耳边响起低语,沙哑而古老:
“容器已近……归位之时……”
他猛地抽手,后退半步,护体金纹自发亮起,皮肤底下泛起淡金光晕,如琉璃熔金流转全身。那股侵入意识被震开,但残留的寒意还在指节里打转,久久不散。
“试炼?”他冷笑一声,眼中却没有丝毫笑意,“谁定的规矩,谁设的局?”
话音落下,他弯腰将秦昭背上,动作轻柔却不容迟疑,用护腕的麻布把两人手臂绑在一起,以防失散。她的头靠在他肩上,呼吸微弱得几乎察觉不到起伏,药篓晃了晃,一根银针忽然立了起来,尖端直指前方,针尾轻轻震颤,像是感应到了什么。
他知道不能再等了。
既然躲不掉,那就走到底。
通道越往前,空气越沉,湿冷黏腻,像是走在水底,每一步都得用力踩实才能前行。两侧墙壁的符文开始变色,由最初的赤红转为幽青,光晕流动如活物,映得地面像铺了一层薄冰,倒映出他们模糊的身影,扭曲变形,宛如鬼影随行。
走了约莫三十步,通道突然开阔。
碎石散落一地,几块断裂的刀刃插在墙缝里,刃口卷曲,明显是硬碰硬撞断的。地上有拖拽痕迹,湿漉漉的,还没干透,散发着淡淡的血腥味。他蹲下,手指沾了点血迹捻了捻。
新鲜的,最多半个时辰前留下的。
目光扫过四周,最终落在一根石柱上——掌印清晰,五指张开,掌心焦黑一片,皮肉翻卷,显然是燃烧精血强行破禁才留下的痕迹。这种代价极大的秘术,寻常修士绝不会轻易使用,除非……生死一线。
他站起身,眼神冷了下来。
这种手段,他见过。
萧明阳。
再往前几步,墙缝里斜插着一把匕首,刀柄磨损严重,尾端刻着半个字——“阳”。
他伸手拔出,翻过来一看,刀脊上有七道凹槽,正是那家伙随身七刃之一。传闻他每杀一人,便在刀上刻一道痕,如今七道皆满,意味着已有七条性命葬于其手。
“你倒是跑得快。”他把匕首相收进怀里,语气平静,心里却绷得更紧。
萧明阳会来,不奇怪。这家伙自从在青阳宗败给他之后,就像疯狗一样到处找机缘,想翻身。他曾亲眼见他在乱葬岗吸食死人气运,也曾听闻他盗掘古墓,只为夺取一枚残破道种。
可他会先进来,而且留下这么多痕迹……不对劲。
如果是他自己闯进来,不该这么莽。以他的性子,要么偷偷摸摸,要么等别人开路。现在这样一路打进去,分明是被人逼的,或者……被什么牵着走的。
他抬头看向通道深处。
那吼声又响了,这次不再是单一频率,而是分成了三段,像是一种节奏。
咚、咚咚。
停顿。
咚、咚咚。
和心跳不一样,倒像是某种仪式的鼓点,古老、庄严,带着不容抗拒的召唤意味。
秦昭突然在他背上抽了一下,喉咙里发出一声闷哼,手指死死抠住他肩膀,指甲几乎嵌进皮肉。
他立刻停下,一手扶住她后颈,另一只手搭上脉门。
那股阴寒气息又动了,这次不再是乱窜,而是朝着某个方向汇聚,像是在回应什么,又像……被牵引着回归本源。
“别信——”她嘴唇动了动,又吐出两个字,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
陆无尘眼神一凝。
上次她说这话,是在昏迷中被侵入的时候。现在又说,说明那东西还在,甚至……越来越近。
他没再犹豫,迈步继续往前。
通道尽头是一扇石门,半塌着,门框上挂着一条铁链,锈得厉害,轻轻一碰就往下掉渣。门内漆黑一片,连符文的光都照不进去,仿佛吞噬一切光明的巨口。
他站在门口,没急着进去。
低头看了眼怀里的秦昭,她眉头紧锁,睫毛不停颤动,像是在拼命挣扎,额角渗出细密冷汗,脸色苍白如纸。
他又摸了摸胸口玉简,表面那道新纹路还在,像叶子,又像印章。刚才吞了煞气后留下的,现在正微微发热,和那吼声隐隐呼应,仿佛彼此之间存在着某种古老的契约。
“你想让我看见什么?”他低声问,不是对谁说,是问这地方,问那声音,问藏在背后的东西。
没人回答。
只有风,从门缝里吹出来,带着一股陈年的霉味,混着点铁锈和灰烬的气息,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香气,像是某种祭祀用的香料,甜中带腥。
他抬起脚,跨过门槛。
刚踏进去,地面忽然一震。
头顶沙石簌簌落下,身后的石门“轰”地一声合拢,烟尘弥漫,彻底断了退路。
他没回头,只是把秦昭往上托了托,左手按住腰间匕首,右手悄然结印,体内真气缓缓运转至巅峰。
眼前出现一座巨大空厅,四壁刻满符文,层层叠叠,如同活蛇蠕动。中央是一座高约三丈的石台,台上摆着七盏青铜灯,灯芯全黑,唯独最中间那盏,燃着一点幽蓝火焰。
火光摇曳,映出地上几道新鲜划痕,呈放射状向外延伸,像是有人仓皇逃离时留下的。
有人来过,就在刚才。
他一步步往前走,靴底踩在碎石上发出轻微声响。每走一步,眉心那道篆文就亮一分,玉简的温度也在升高,几乎烫手。
突然,秦昭在他背上剧烈一抖,整个人弓起身子,喉咙里挤出一声短促的尖叫,那声音不似人声,更像是某种兽类濒死的哀鸣。
他立刻停下,转身靠墙,一手护住她,一手抽出匕首横在身前。
空厅安静得可怕。
七盏灯纹丝不动,唯有中央那团蓝火,跳了一下。
像是……笑了。
他盯着那火,忽然发现火焰的影子投在墙上,形状不像人,也不像兽,而是一个蜷缩的胎儿,双手抱头,像是在承受巨大痛苦,又像是在孕育某种不可名状的存在。
他眯起眼。
这不是灯,是祭坛。
那些灯不是照明用的,是镇物。
七盏熄,一盏燃,意味着封印松动,只剩最后一道。
而那道火,守的不是门,是下面的东西。
他低头看秦昭,她已经不再抽搐,但脸色惨白,嘴唇发紫,呼吸几乎感觉不到,体温急剧下降,指尖开始泛青。
再不找到源头,她撑不住。
他咬牙,抬脚继续往前。
走到石台前三步,地面突然传来震动。
不是来自脚下,而是……地下。
咚、咚咚。
又是那个节奏。
这次更清晰,像是有什么东西在下面敲门,一下,两下,等待回应。
他盯着那团蓝火,缓缓抬起手,准备把它掐灭。
只要火一灭,封印彻底破裂,不管里面是什么,都会出来。
他也想看看,这所谓的“召唤”,到底想让他做什么。
手指离火焰还有半寸,忽然——
秦昭在他背上猛地睁眼,瞳孔涣散如碎玻璃,嘴角渗血,却死死抓住他手腕,力气大得不像个病人。
她嗓子里挤出三个字,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地狱深处爬出来的:
“它醒了。”
话音落下的瞬间,整座空厅剧烈震颤,七盏青铜灯同时爆裂,碎片四溅。中央那团蓝火骤然暴涨,化作一道人形轮廓,缓缓升起,没有五官,只有两团幽光,静静“望”着他。
而陆无尘胸前的玉简,猛然炸开一道裂痕。
一道陌生的声音,从他自己的喉间响起:
“欢迎回来,宿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