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在西安的我，从妈妈的口中了解到年过九旬的奶奶近来不怎么吃饭、生活已经不能自理。妈妈视频中会吐槽纸尿裤的质量不好，会说一说喂奶奶吃饭的艰难。
知道奶奶重病的情况后，我一直不敢直接打视频看她。只是因为，她是一个多么好强的老人啊！她有多么不愿把自己的“不体面”展现给别人我是知道的，只希望在她状态好一些的时候再看她。
有一天下午，跟妈妈视频的时候，妈妈说奶奶今天可以坐起来了。我连忙说看看，她瘦了许多，衣服、帽子穿戴得很整齐，坐在床沿上，背因为身体无力而弯曲，手里托着一个小碗，慢慢地喝着。奶奶近几年耳朵都不太能听得见声音，需要说得很大声，妈妈把手机对着奶奶的脸，手机太近以至于我反而看不全她的面部。但是奶奶却能看得清楚我，她一下子认出了我。我高声地、一遍一遍的喊她：“婆婆、婆婆！”不知道她是否听见了我的声音，她对着我大声地说：“我的孙好乖哦！我的孙好能干！好好把两个孩子带到，你们都好！”
现在回想起来，这是她去世前第7天的事情。也许，她可能预感到自己时日无多，这一次，她没有问我过年回不回去的话，却是说了很多“好”话。在我们老家的风俗里，老人去世前对晚辈说的“好”话是很珍重的，这是对晚辈浓浓的爱和永恒的祝福。
这一天后，我以为奶奶的病情在好转，毕竟她从卧床到能坐起来，毕竟她跟我说话的时候声音洪亮，毕竟我希望她长命百岁。
直到3天后，弟弟一家人夜里开车从成都赶回了老家，说奶奶情况不乐观。安顿好孩子们后，我买了第二天最早的高铁票准备回去。
以前坐高铁的时候，总想买一等座享受一下，但是碍于它确实比较贵就一直没有舍得。这回匆忙回去临时购票，已经没有二等座，就被迫选择了一等座。但是这一次的归家之旅，让我以后都不想要买一等座了，因为它跟这场告别有了联系，整个归途满心忧伤。宽大的暗红色沙发上，只有漫长的回忆。想起去年回去看她的时候，她穿着蓝色外套、拄着拐杖慢慢地走在门前的马路上，偶尔停下脚步跟邻居大声地聊天，那个时候的她精神不错，头发梳得整整齐齐才会戴帽子，再用手指把露出来的头发整理进帽子；自己会收拾房间不让人插手，地面、桌面干干净净、床铺衣物整整齐齐，虽然饭菜大多由妈妈和婶婶做好，但是她力所能及的事情从不假手于人。晚上带着孩子去陪她聊天，她从床上下来，神秘地取下挂在墙上的纸袋，拿出来套了一个又一个塑料袋的曲奇饼干铁盒，递给我说：“打开给孩子吃，她又听不懂我们说话，会无聊。”又指了指饼干盒说：“你也吃，好吃。”见孩子爱吃，奶奶说：“你们拿走吧，我也不爱吃太甜的，是你表妹回来看我的时候买的，时间不算久，我这么包着不会回潮。”奶奶总是把她认为好的留给我们。
一路上，回忆着我们小时候跟奶奶生活的场景、回忆她常叮嘱快出门的我们的话——“紧走慢收拾”，回忆她老是能发现我的手冰凉然后一边责怪我衣服穿得少一边把我的手拉入她怀里的场景......弟弟发来奶奶近照，不敢打开看，心里只想着一件事：婆婆啊！你一定要等我！我马上回来了！车啊！你再快一点吧！路上再美的风景也无心去看，只觉得眼睛一阵一阵的疼，脑门一阵一阵的疼，心一阵一阵的疼。
历时4个多小时，到家。爸爸出来接我，帮我拿着行李。
进门习惯性的先看了一眼右边奶奶的房间，还没有反应过来屋里没有人就看到左边的大厅靠边上簇拥着些人，三姑忙招呼我说奶奶在这里。我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奔”向她的。她静静地躺在被子里，头上带着帽子，我一下子握住她的手，看着她浑浊的双眼、凹陷的双颊、大声呼吸的大张着的嘴巴，她已经完全变了模样！以前的她宽宽的脸庞，两颊微微垂着松弛的皮肤，摸起来软软的。我哽咽着哭泣，胸中像是有一块棉花似的堵着，嘴唇颤抖着什么话也说不出来，眼泪掉进她盖的被子里，脑海里却一遍一遍地向她说着：“婆婆，我回来了，你的孙回来看你了！”
我不确定她是否认出了我，我拉着她的手，摩挲着我的脸，我希望她知道，她的孙回来看她了。
大姑、三姑们坐在我的旁边跟我说着奶奶这几天的日常，说着说着她们就忍不住哭了又努力平静。三姑弯下腰大声喊：“妈！妈！妈！”奶奶居然听见了，“哦”了一声。三姑说：“你奶奶现在就能听见我喊她。”三姑鼓励我也喊一下看看奶奶会不会答应，我俯身在奶奶耳边，学着三姑的样子喊：“婆婆、婆婆、婆婆！”她没有反应，又尝试了几次，终于听见奶奶的“哦！”从奶奶张开的嘴巴中看到她的舌头在微微动着，像是不受控制、很吃力的样子，我认为她是想要跟我们说话的。我太渴望此时此刻她能感受到我的存在，我太想要听见她的声音。爸爸说：“你婆婆现在舌头已经变短了，想说话但是说不出来了。”
就这样大家轮流坐到离奶奶床最近的小凳子上，握她的手，说一些只有我们听得见的话。我仔细端详起她的手来，温热的手掌，变得纤细的手指，指甲尤其干净、整齐，以前从未发现，奶奶的指甲长得很漂亮，就像她的性格，讲究、体面。
晚上，爸爸给奶奶翻了个身，她侧着身子睡着了，长辈们吩咐我们去休息，他们在床边陪着。
回到房间，和孩子们视频，她们的奶奶把她们照顾得很好，我很放心。刚躺下准备睡觉，弟弟过来敲门：“爸爸叫我们下去。”急忙穿好衣服，来到楼下，只见大姑、三姑、爸爸、妈妈全部都站在奶奶床边，我们也赶紧过去站好。
奶奶的神色跟白天的样子差不多，但是呼吸变得更沉重了，浑浊的眼睛半睁开着，无力地注视着周围，看起来很平静。大姑说：“时间应该快到了。”我们一动不动，仔细地注视着奶奶，眼泪不自觉地默默往下流淌。又过了半小时左右，奶奶的呼吸又变了，变得缓慢而轻微，眼睛慢慢闭上，我的心一沉，她真的要走了。呼吸变得越来越慢，呼吸的停顿越来越长，在每一次新的呼气声出现的时候，我多么希望能有奇迹出现！但是，最后她还是这样慢慢地“睡着了”。
这是一场无声的送别，我们看着她渐行渐远不曾回头，她没有行李，孑然一身。
她走得很安详，去的地方肯定也很好。这一次，我愿意相信另外一个世界的存在，那里住着我深爱的奶奶。
电影《寻梦环游记》里面有句话：“Death is not the end of life,forgetting is.”。谨以此文永远怀念我的奶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