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舅

1、

第一次知道三舅是我8岁那年。

母亲说:“你三舅要放出来了。”

”三舅?小舅舅吗?他不是在家?“我只知道大舅、二舅下面是小舅舅。

“不是,是小舅舅的哥哥,比二舅小。坐牢呢。下个月出来了。“

坐牢?!我有点被吓着了。

“为什么坐牢?“

“说是偷东西。我是不信的,就凭东西在他住的地方,查都没查,就把人给抓了…..”

偷盗!坐牢!我们家居然有人坐牢?难怪我不知道有这个人呢!

我心里突然有点怨,有这样的一个人,是玷污了我们这个家庭的清白的,虽然是母亲的娘家,总还是和我有点关系。

坐牢的人是什么样?凶神恶煞的?会打小孩吗?会吃小孩吗?

 2、

三舅回来的那天,母亲的兄弟姊妹都聚集在大舅家。

外婆去世早,母亲是家里的老大,长姐为母,家里的大小事都是母亲操心,就算是出嫁多年,凡有大事也还是要回去拿主意,主持大局,通常大舅家是据点。

那天一屋子闹哄哄的人,大人们都在传看着三舅带回来的一张纸,七嘴八舌的,我大致听懂了一些:那是一张无罪证明,就是经过公安局的人调查,三舅没有犯罪,提前释放了。

三舅因盗窃判刑三年,期间表现好,减了三个月刑,确定无罪释放时,离刑期满还有一个多月。——这是母亲后来跟我说的。

80年代中的那个时候,还没有政府赔偿一说,能有一纸证明无罪,亦是万幸。屋子里的人传看着证明唏嘘着,抹着眼泪,三舅就坐在角落看着他们,如同观众。

我猫在三舅旁边,盯着他:他跟我想象中太不一样了,身体单薄,甚至有点瘦小,单眼皮,颧骨有点高——这跟母亲家族的人长得很不一样,他把两只手分别塞进对面衣袖筒里,弓着腰坐在一张小凳子上,看着大家,始终嘴角上扬,说不出是笑还是不笑。

他察觉我在盯着他,转过头,冲我裂开嘴巴,问:你是小敏?

我弹起身,一溜烟跑出门了。

我心里确定了两件事:第一,他刚刚冲我是笑了;第二,他不该是坐牢的人,坐牢的人不是他那样。

3、

三舅回来后有一阵子没有工作,经常带着我们一帮孩子玩儿,他会掏鸟窝、抓蚂蚱、捕蝉、钓鱼、搭土灶烤红薯……好像没有他不会的,就连女孩子喜欢的跳皮筋,踢毽子,他也做得好。我们喜欢跟他玩儿。

慢慢我知道了一些三舅的事儿。

三舅是家里学历最高的,他读过高中。

三舅当过兵,部队转业就分到镇上唯一一家国营商店工作。商店就在镇中心唯一一栋三层楼里,是镇上商品最多最齐全的地方。——我知道,母亲从不进去买东西。

三舅是上班以后才知道,他挤掉了商店办公室主任侄子的工作机会。他一直住宿舍,同事们并不怎么搭理他。

三舅出事的那天晚上,他什么也没干,商场的东西是怎么在他宿舍的,他不知道。但他说,如果真偷,他不会蠢到放在宿舍里。

三舅出事时,正好碰上“严打”,人就直接被带走了,没几天就判了刑,还被胳膊反过来绑在背上,脖子上挂着“盗窃犯”的牌子,在镇中心的小学操场开批斗大会,被卡车拉着满街游行。

三舅说,他们是算好时机的。

我见过一帮判刑的犯人被五花大绑的在大操场挨批斗,当我想象他们中间有一个人是三舅时,心被揪着,有点疼。

从那之后,我也不进那家商店了,就算它是全镇唯一一家有卖彩色棉花糖的商店。

4、

三舅工作了,见他的机会也就少了。

母亲、姨、舅舅们再一次为三舅的事儿聚在一起,是一年以后了。

因为三天两头不去上班,三舅被开除了。

三舅照例坐在角落里,低着头,两手抱着膀子,猫着腰,嘴角上扬,一副看着是笑,其实又没笑的样子。

“你就不能争点气吗?“

“这是想气死谁啊?“

“你知道,给你找个工作是有多不容易啊!“

“好好上班,总得要养活自己吧?“

……

三舅不说话,谁急了,就冲谁挤个笑容。

我蹲在三舅旁边,趁着大人们不注意,扯了扯他的裤脚:“上班不好玩?“

他摇摇头。

“被欺负了?“他收起上扬的嘴角,愣了一下,轻轻的点了点头。

“那就别去了。“我大度的说。

我们班的刘万维有一次不小心把同桌的钢笔收到自己文具盒了,他同桌一直说他是故意的,是小偷,其他男生也跟说他是小偷。有一段时间他总是逃学,被他爸妈发现后,把他屁股都打开花了。我知道他逃学的原因,但大人们总是不关心原因。

母亲他们也是不会关心三舅不去上班的原因的。

5、

我上初中了,没什么时间玩儿了,也不怎么见着三舅了。听母亲说,三舅准备去南方打工。

我想:这也好,南方没有人认识他。

好几年里,三舅只有消息回来,人没有回来过。

——南方的工作也并不好做,只能在一些私人的小公司做保安之类的活儿。

——在外面,依然逃不出老乡的圈子,这个老乡加那个老乡,总有能挖出底细的人。

——勉强能养活自己吧,每个月吃吃喝喝,也就所剩无几了。

——就算是最底层的工作,只要有工作,就有吃有住,对一个光混汉来说,已经足够。

——反正东家不做,做西家,左右都是打工。

……

高中后,我考上了南方的大学,每年也只有寒暑假回家。

这年寒假,快过年的几天,母亲突然说:“你三舅明天回来,带了一个女人,说要回来结婚。”

我从床上暖和的被窝里跳出来,叫:“好事啊。”

“谁知道是不是好事?“母亲嘟囔着走开了。

第二天,照例是聚集在大舅家。

大家围着三舅和那女人寒暄了一番,就打发女人休息了。三舅留在客厅里和大家一起商议结婚的事。

三舅更黑更瘦了,他多大?好像我从来不知道。他看起来很精神,嘴角扬起得更明显了,这次我看得出,是有笑意的。

他依然是角落的凳子上猫坐着,有一搭没一搭的回答着大家的问话。

情况问得差不多得时候,母亲下结论说:”你们在外面怎么折腾,我管不着,但这婚,我不同意结。“

“姐,我啥也没有,有人愿意跟我结婚就很不错……,怎么还轮到我们不……”三舅说话,通常就是几个字几个字的往外蹦,要是说长一点的句子,后面的几个字,就会因为音量越来越小被吞掉了。

“她是能跟你踏实过日子的人吗?”母亲问。“虽说是离过婚的,人才模样都不差,年龄也不大,光看打扮,也不是踏踏实实过日子的人。”

三舅不吭声。

“三儿,你这几年外面寄回来的钱,我都帮你存着。还有老头走的时候说了,他那套老房子是留给你。你就找个踏实过日子的人吧,这位啊,不行。”

三舅抱着胳膊,不吭声。

我盯着三舅,看着他的神情,我知道他不打算开口,他太知道,说什么都没有用了。他习惯了不争取,不挣扎,因为没有用。

“妈,让三舅结婚吧。“我第一次在母亲的家庭会议上开口,也是唯一一次。

“把存款给三舅,房子您先帮他留着,将来回家有个住处。“上大学后,母亲很重视我的意见,她听我的。

三舅冲我笑了,真心的,我看得出来。

年夜饭上,三舅多喝两杯,红着脸,拉着我的袖子说:“小敏啊,我就想跟我看得上的人结一次婚,过多久没关系,都没关系……只有你知道我,只有你知道三舅啊!”

我眼泪哗的涌出来,扑簌扑簌的往下掉。

6、

母亲是对的,三舅结婚还没到一年,钱都花光了的时候,女人就跑了。但这没关系,三舅结过婚婚了,跟他看得上的女人。

三舅又回到光棍汉的日子,只有消息,见不到人。

几年后的一个深夜,我接到母亲的电话,说三舅晚上在外面喝完酒,坐别人的摩托车回家,被车撞了,当场断气。我离他的城市近,母亲让我连夜赶过去,她坐火车第二天赶到。

我不知道是如何在慌乱中连夜赶到了那个城市,医院的太平间里,三舅被蒙上白布,跟电影里一样,我掀开看他的脸,黑黑瘦瘦,像一个小老头,很安详,嘴角没有上扬。我说不出的滋味儿,悲吗?怜吗?痛吗?或许还有释然。

没有复杂手续,事故双方都有责任,对方赔偿若干,三舅供职的公司补偿若干,母亲带着火化后的三舅回家了。

大舅在外婆的墓地旁边找个块背山面水的地方,安葬了三舅。上山那天,母亲出奇的安静,没有像镇上传统的葬礼那样,亲人用最大的力气哭丧,只是不停的抹着眼泪。

“小时候,你三舅最聪明,读书最好,你外婆最喜欢他,总是三儿、三儿的喊着。“我扶着母亲,默默的听着。

“高三毕业那年,你三舅就参上军了。本来身高条件不够的,但是有学历,破格录取。那个年代,能参上军多难啊!你外婆就那年走的,高兴地走的。“

“你外婆见着他,该问他为什么这么早就见着他了吧。他还不到50岁啊!“

“你外婆该怪我没看好她的三儿子吧?真的是没看好,没看好啊……”

从得到消息到把三舅接回,母亲这才真的悲伤起来,专心的、一心一意的悲伤,眼泪像河水,汩汩的往外流……

我任由母亲流着泪、絮叨着,不欲安慰,也无法宽慰。

外婆知道人生的际遇,何时都由不得我们掌控,不过是在洪流中挣扎几下,随波逐流罢了,她不会责怪母亲。

可怜的母亲,除了自责,她还能怪谁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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