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香)
玄素是佛前一茎莲,它常常望着佛前一脉香,看生命转瞬消散,在消散之间,玄素看到了佛,聆听箴言,它问佛,
“虚无实体,如何修炼?”
“佛有实体吗?”
“殿前金像,难道不是佛相吗?”
“金像由石头塑造,金箔度衣,在雕刻前,只是一个石头,在雕刻后,难道就不是石头了?”
“那我看到的是什么?”
“看到的是你自己想看到的东西。你想看到佛,于是便幻想那是佛,你想看到石头,于是那便是石头。”
“我明白了,世间大道三千,娑婆世界千万世,逃不过自己的心,心即是佛!”
玄素想起了百年前,那时,它仅仅是山水间一茎半开莲花,还不在佛堂。
天上有菩萨化为女娃将它摘下,带它去往世间香火鼎盛的佛堂,她想用它换殿前的塑金佛像。
世人都笑她痴傻,一次次连同它一起赶出了庙宇。
她告诉它,“莲花,世人眼拙,看不透真正的佛,一心被俗尘虚假蒙蔽双眼。”
可它只是一茎山水间的莲花,不懂菩萨的话,它心里嘲笑世人,这么一个灵气的菩萨出现在面前而不知,却一心去朝拜那殿中毫无生气的佛相。
最后,她带它来到长安,她问殿中一位正在诵经的僧人,“和尚,我用我手中的莲花换你殿前最大的金佛,可好?”
那僧人睁开了眼,眼里明亮,倒映着它水灵的莲身,像是要把它看透一样。
这次僧人没有生气,而是双手合十,道了句,“阿弥陀佛!”
她继续说,“殿中佛陀都是死相,而我手中莲花确是活物,我以莲花换金佛,便是以苍生生命换物质欲念,你可愿意?”
僧人将它接过,它感到僧人掌心的温暖,和在菩萨手中是一样的。
僧人答应了,却慈悲地望着它,说道,“救济苍生乃是弟子毕生所愿,只是不得解脱之法。”
菩萨笑了,展现真身,得到世人朝拜。菩萨给僧人指明了前进的方向,至此一路西去,寻求大乘佛法。而它也被菩萨重新塑根在了佛堂,成了佛堂最灵性的活物。
它不记得过了多久,那僧人离开佛堂,便再也没有回来。
有人说,他经历九九八十一难找到了大乘佛法,成了西天诸佛中的一位;又有人说,他其实死在了去往西天的路上,尸体就葬在无边际的黄沙大漠之中,无处可寻。
这些传言,它听了无数次,虚虚实实已经不足以让人去寻求真相,人只想看到自己想看到的,只想听到自己想听到的,所以,那个僧人究竟有没有涅槃成佛,已经不重要了。
玄素望着佛堂镀金的佛像,百年间,这里香火鼎盛,佛像也越来越多,它再次想起了菩萨的话,“世人眼拙,不识真佛。”
它再看过去,原来烨烨生辉的慈悲佛像,在它眼里已经变成了精心雕刻的石头,这佛堂原来供满了石头。
那么佛呢?
玄素望着殿前来来去去的僧弥,双手合十,虔诚无比。
原来,佛在心里,你信仰他,佛随时就在。
(化形)
玄素不记得谁给它取了这个名字,自它当年被菩萨摘下之后,吸了灵气,有了神识,它大抵便叫这个名字。
它不明白玄素是何意,它觉得佛堂无趣的时候,常常化成人,只是没有男女之分,往往不伦不类。
直到那年在贞观年末,在佛堂前遇到位带发修行的奇女子。
那时天下的帝王刚刚驾崩,她与一众妃嫔被迫出家为尼,佛堂之上充满了积怨之声,唯有她,不卑不亢,对着佛相,表现得虔诚无比。可它看透她的内心,对于命运的不甘沉浮,她从未停止反抗,它第一次在女子身上看到了帝王相。
它问她,“你可信佛?”
她说,“我信佛!却不信命。”
“何意?”
“为何主宰天下之人一定是男子?”
它想了想,也不明白,“好像自古以来都是这样,已经是习惯。”
“为何女子的命运要依靠男子?”
“可能就像藤蔓依靠古树,女子纤柔,需要依靠男子。”
“为何女子不能是参天树?”
“女子多情,善柔,易心软。”
“男子就无情吗?”
“非也,大抵男子更能承受苦难吧。”
“若是女子也能同男子一般做到呢?”
“你可以做到吗?”
她抬起头,望着佛,双手合十,表情坚毅,“我能做到!”
它惊叹这个奇女子,有着不为世人所容的叛逆,一心想去颠覆这个俗世的规律,成为一束崭新的光,或许这个俗世会因此有所不同。
她短暂地在佛堂沉静过,然后却一身辉煌的离开,她离开的时候,它在她的身影中看到了光。
多年以后,听说,她已成为一段传奇,实现了帝王梦。
刚毅的男子它见过很多,女子这还是唯一一个。此后,它常在长安的繁华中游荡,看俗世情欲流淌,也亲眼看过,一个帝王折服于美人裙下,然后却不为世人所容的悲凉。
这是另一个柔情似水的美人,与那奇女子不同,她更加像个女子。
它曾和美人对话,问她为何爱上帝王,问她又为何不顾天下。
美人说,“我不过是俗世儿女,情所起,不由己,只是恰巧,他是帝王。”
它告诉美人,“帝王本不该有情,这会失了衡量天下的公正之心,当帝王有情,天下便有了劫难,世间便有更多的怨恨产生。”
美人垂泪,饮下一杯酒,“可是帝王也是血肉之躯,七情六欲难以自持。”
“如是,私心尚存,并不能成为一个好帝王!世人都可以从心,可帝王不可,他兼顾天下,身负千千万万百姓的悲喜,这便是帝王之责!”
美人却言,“可他是我夫君,在我面前,仅是七郎。”
它不知道什么是情,只是它看在眼里,万千宠爱于一身。它大抵就以为,这便是情。
玄素望着天色,想是这晴空万里终将被乌云笼罩,长安将有一场风雨来袭。
在此之前,它找到美人,想要助她逃离这场劫难。
可美人却把心托付给了帝王,不肯随它离开,她坚信自己会得到帝王的护佑。
她不知道,在江山社稷面前,一个女子是如此的渺小,她终将作为被舍弃的一方,孤魂游离在异乡,身葬在兵荒马乱之下。
而她的帝王,南逃蜀地,或许出于愧疚,对她悼念之情却日益深厚,可终究太迟。
半夜无人之时,它也曾到过长生殿,质问过他,为何爱美人却选择了江山?
“我是天子,我的身体为了这个国家活着,我的心却同她一起葬在那里。”
它没法去责怪一个帝王的无奈,只是为美人哀叹。
它在马嵬坡美人坟中找到的香囊,难掩当年兴盛的繁华,它将此佩戴在身上,并决心做一个女子,于是,它从此化形,皆是女身。
它感叹女子,原来可以为了心中向往,变得刚毅坚强,颠覆俗世认知,创造新的辉煌。又可以为了心中情欲,奋不顾身,柔情似水,内心却又温柔强大。
它想起很久以前与美人的初见,那是在佛堂,那时她的内心还是一片祥和宁静,不曾动心。
她望着身为莲花的它,旁边的僧弥告诉她,“据传这花乃是当年菩萨亲手所赐,此花有灵,名为玄素。”
美人道,“玄素,乃是世间黑白之意,可世间黑白一向难以分明,孰是孰非,全凭自我内心决定。玄素,真是好名字。”
(种因)
会昌年间,战火终究波及到了佛堂,佛的俗世弟子死伤无数,被迫还俗。在残败的佛堂前,她看到残破的石佛在流泪,佛决定离开俗世。
佛说,此后只渡有缘之人。
玄素没有跟随佛一同离去,她已经习惯这个俗世,认为比极乐的西方世界更加真实。
于是,她同佛说,当年地藏王菩萨发誓,地狱不空,誓不成佛。如今,俗世战火弥漫如同阿鼻地狱,她看世人受苦,心中不忍,愿奔走人界,救济无辜百姓。
佛说,因果报应,战火来自人欲,自当由人承受恶果。
玄素说,我佛慈悲,怎么忍心看苍生受苦?
佛说,普济众生,佛愿渡化一切苦难。只是,人心贪婪,不求善因,只造恶果。
所以,佛要弃了人吗?
佛说,并非是佛弃了人,而是人已不再信仰佛,是人失了虔诚慈悲之心,造孽屠杀。我愿渡一切信徒,只要苦海无涯,回头是岸。
玄素看着石佛上的裂痕,或是断指残躯,她已经明白,如今信佛之人已经少了,失了内心,坠入修罗者众多。
这个佛堂即将被人拆卸,无人供奉的佛像也即将成为一普通的石头,寺中已经闻不到香火的气息。
她一次从沉睡中醒来,感受到清凉山泉从茎叶流过,面前一位僧弥正在给她更换新的泉水。她本来接近死亡,即将凋零,可这泉水让她得以再次苟活。
僧弥说,“我即将还俗,成为俗世儿女,可我的心依然是佛忠实的信徒。”
她问他,“你为何信佛?”
他说,“佛有大智,可以渡化苦难,佛让人从善,修来世福报。我信佛,因为我佛慈悲。”
她说,“这佛堂即将荒废,没有寺宇,我也即将凋零。”
僧弥说,“你已可以化形,为何还要依赖水土?”
玄素望着破败的佛像,“世间去哪里都是一样的,有繁华如梦的时候就有繁华落尽的时候。世人多数已不再信仰佛,我在这里已经百年,早已根深蒂固,佛走了,我相信总有一天,佛会回来,世间信仰也会重拾,我想在这里,等下一个轮回。”
僧弥流泪道,“我等不到了,玄素,你替我一起等吧。”
这话,她觉得有千金之重,被人赋予上了责任,她从此被禁锢在此,漫长的等待而不知何时结束,这使她逐渐凋零。
她凋谢之后,便在长安等候佛重新回来,她不知道自己沉睡了多久,醒来的时候,这里已经没有了寺宇。
面前有个慈眉善目的佛陀,她觉得有些熟悉,想了想许多年前,他只是一个唐朝僧人,因为受了菩萨指点,前往西去,寻求大乘佛法,如今看来,他早已修得正果。
“我记得你,当年菩萨将你种在这里。你日日倾听佛音,修炼一颗佛心,如今为何在此凋零?”
“我在等佛回来。”
“佛何曾离开?你心里有佛。”
“可是如今世道混乱,多数人已经不再信佛,就像这里,已经不是佛堂。”
“佛门重地,人人以为是清心寡欲的地方,可你若听得到人心,这里充斥着人各种欲望贪念,都是求佛圆梦之人。所以,是与不是佛堂,又如何?承载内心贪念的只有自我本身。”
“你可找寻到解脱之法?”
“我历经磨难却终究没有找到,我可以自我解脱,但我没有办法解脱全部世人。”
“西天诸佛,可能普渡众生?”
“尚可指引,最终的结果还是来自最开始的种因。你看如今天下,战乱不休,是战争就有杀戮,可杀人如麻者真是恶的本源吗?其实不然!终归是立场不同,心里信仰也不一样,所以,善可以是恶,恶也可以是善。”
“我明白了,佛相皆是虚妄,找寻世间规律,遵从内心,方可解脱。”
“你打算如何做?”
“离开这里,去看看人心。”
“人心复杂,爱恨嗔痴欲,无一易解。”
“如此,人世匆匆几十年倒是活得精彩。”
“去吧,八千须弥世界,皆有不同。”他点她凋零枯枝,给她足够化形的灵力,“不必束缚在这里,也不必执着。”
(寻缘)
以物化人为妖,以人修灵为仙佛。她如今只是一只被菩萨指点的莲花妖,化作妙曼少女的形态,想要在世间寻找情爱。
因为世人都说,唯有情和爱,可让人甘心抛弃生死,是世间欲望的根源。
她也想去领悟一番,所以她来到艳俗的歌舞之地,秦淮河上曾歌声不绝。
可是她见到的多是愁别,有一歌妓女子告诉她,“莲花呀莲花,你寻求情爱却来错了地方,这里是世间薄情男儿转瞬停留的渡口,这里也是世间痴情女子惆怅诀别的伤心地。”
“这里充斥情欲,这不是爱吗?”
“这是人的欲望,是变相的爱,是种传达。”
“我不明白。世人都说有情,可情在何处?”
“玄素,你尚未爱人,如何寻情?”
玄素望着面前灯火,这里烟雾缭绕,却非佛堂暗香,只是江上水气氤氲,暖阁迤逦。
她不知道爱人,她想起了会昌年间那个替她换泉水的僧弥,她找到他的转世,今生是个富贵人家的公子,只是疾病缠身,终年卧于病榻。
她托梦而来,他见一妙龄女子,站在莲花中,他问她,“你可是神仙?”
玄素说,“我是茎莲花,来人世间寻找情爱。”
他咳嗽叹息到,“可惜我不能给你。”
“为何?你不欢喜我?”
“非也,是我终年病榻,此生必定活不长久,我若爱慕你,必连累你。”
“若你能总有健康呢?我可以帮你。”
“你为何帮我?”
“我欠你的,必是要还的。佛说因果,如今便是你的善果。”
说着,她便将自己的千年修炼给了他。
“你会如何?”
“不过是做回莲花。”
“你为何如此洒脱?”
“做莲花如何?做人又如何?不过是一张皮相。我依然是我。”她笑言,身体开始消散,荧光闪烁,对于他来说,如同神迹。
玄素说道,“我未等到佛回来,可救了你,我已无憾。”
她再一次看到了他的眼泪,只是这次,她未感觉到岁月独守的孤独。
玄素觉得,做一茎莲花,也比做人好。
(春晖)
多年后,旃檀功德佛重新来到长安,看到有茎莲花在山野间开得正好。
佛认出它的本相,原来是当年修得一颗佛心去人世寻缘的玄素。
只是如今,它没有了修行,只是一茎普通的莲花,失了化形的灵力。
佛道无量功德,念她修一颗佛心执着,将它化作自我莲台,可往西天极乐,超脱轮回之苦。
玄素,以莲成佛,不懂世间情爱,只愿是山间一茎莲,独我暗香浮动,悠然自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