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馨说她要回母校，于是权正东牵起她的手，迈步朝H大的方向走。苏馨脚步很慢，她故意拖拉在后侧，这样她可以一遍遍地看正东的背影。她要自己记住这个身影。正东没有回头，他似乎感觉得到这个姑娘的心思，他只用手掌的握力回应苏馨在身后的目光。

H大的食堂还在营业，权正东问苏馨，“馨儿，我们去吃你喜欢的糖醋排骨，好吗？”

“太晚了，估计没有了。”

“不会的。”权正东打消苏馨的顾虑，拉着她直奔食堂二楼。苏馨见他和几位学生对话了一阵，借了饭卡，去窗口买菜买饭。回来的路上，还饭卡付现金，径直坐到苏馨的对面，

“苏老师，你看！”

真的有自己爱吃的菜！苏馨鼓起情绪来呼应，“权先生，你真厉害！”

他们相视而笑，以最初的称呼呼唤彼此，努力配合着对方，绝口不提分别，心照不宣地用营造快乐的气氛来抵御离别的感伤。

饭后，走出食堂随性地迈步，心有灵犀，走到了留学生部的教学楼。自修教室里依旧亮着灯，依旧有很多学生在自习苦读。苏馨做兼职汉语教师时每夜都在这里，那时候权正东只是她班上的一个学生，可是他现在却是她心中极其重要的人物，这变化究竟是怎么发生的？爱情是多么奇妙的东西！

他们不知不觉中就走到了曾经上课的教室门口，权正东尝试拧把手，门居然没有上锁，“馨儿，要不要进去看看？”苏馨透过门上的玻璃窗向里望，黑乎乎的。权正东推开门，开了灯，坐到他惯常坐的位置上。

“苏老师，今天准备上什么课？”

“苏老师今天没备课，”苏馨移步到讲台前，讲台上的布置一切如故，“不知道上什么，怎么办？”

权正东举起手来，煞有介事地问：

“中国的古诗词里，苏老师最喜欢哪几句？”

“好问题！”苏馨右手托腮，若有所思，转身在黑板上默下纳兰《饮水词》里的两句：

“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

苏馨有好多喜欢的诗词，然而现在心里萦回的只有这两句。

权正东认得每一个字，他默念了不下三遍，还是觉得糊涂，“这两句诗是什么意思呢？”

苏馨不想传递诗词中的悲戚，只避重就轻地说道，“它是说两个相爱的人见面是多么美好，连悲伤也是美好的！”

权正东点头，似懂非懂地赞许着，“好诗……”

苏馨强压住心里的戚然，正东啊，是不是我说什么你都相信呢？苏馨含笑走近权正东，伸出手来，“正东，我们去操场走走。”

权正东一跃而起，接住苏馨的手，“好！”

下楼梯的时候，权正东问，“馨儿，这两句诗，你能写下来送给我吗？”

苏馨摇摇头，纳兰写这两句词的时候心里有多苦啊，“不写。你喜欢，我一遍遍念给你听。你去了韩国，我就在电话里一遍遍念给你听。”夜色里看不见表情，苏馨佯装捋刘海，偷偷拂去眼角的润湿。

权正东没有接话，他是准备断绝所有联络、彻底离场的，只是一时还下不了这个狠心。

星空下的操场，晚锻炼的人不多。苏馨挽着权正东绕着跑道，由外圈向内圈一圈圈地走，每次走到一棵小松树，苏馨会停下来，向它挥挥手，

“馨儿，这是什么特别的仪式？”

“我以前每次跑步锻炼都以它为起点和终点，每次经过它，我就向它挥挥手。它不知道陪我跑了多少圈呢。”

“可是，馨儿，你有没有想过，这里每一棵花和树，它们陪你跑的圈数是同样多的。”

“我知道，但我唯独中意它。”苏馨朝正东莞尔，眨了眨眼睛，“就像正东你看我一样，不是吗？”

哦，馨儿这样一句话就可以融化掉权正东储备的多少坚定决心。明明那么美丽的话语，此刻却让他为难而酸楚。

“正东，你敢不敢和我比赛跑步？”

馨儿没等权正东回答，就拉着他的手往操场中央的足球场走，“把鞋子脱了，我们比赛一个来回。”穿着正装的权正东还在发愣，他看着馨儿比划跑步的路线，见她脱下皮鞋来踩在草坪上，一脸孩子气地巴望着他的配合，顾不得体面不体面，坐到草坪上，开始解鞋带，“馨儿，你知道如果我的员工看到我这样，我以后可没脸回公司了。”

“不会的。这样的老板多亲切多可爱！再说，现在是晚上，没人看得清你的脸。”苏馨把权正东的皮鞋摆放到草坪边沿上，兴致盎然，“准备好了吗？”

权正东笑着点头回应。

“预备——预备——”苏馨发令，“跑”字未出之前便起步开跑了。

“小赖皮！”权正东听到“跑”字疾步跑起。穿着红底白花长裙的苏馨，在月光下欢呼着迎风快跑，披散开来的秀发扬起朝气，权正东追逐着这个身影，沉浸在这种奔放恣肆的欢乐中。苏馨回眸时向他挥手，呼唤着他的名字，“正东，快……”他享受这样的呼唤，在苍穹之下，了无牵绊。超过苏馨的那一刻，他不无骄傲地瞅瞅苏馨娇嗔又无奈的神情。

他停步在底线处，双手叉腰，调整呼吸，笑眯眯地看着苏馨气喘吁吁地走近来，伸过手去接应，“馨儿，就单程吧，你看你累得……”

苏馨气喘说不出话，使劲地点头，笑望着正东，朝他竖起大拇指。

“正东……你怎么……这么能跑？”

“馨儿，忘记告诉你一个秘密：我上大学时，是我们学校足球队的前锋。”

“现在才说……”苏馨瞪了一下权正东，“走，我们走回去取鞋。”

他们穿行过整个足球场。草坪柔软，散着白日的热气。放眼望去，整个操场空旷安静，外围绿化带有橘红色的路灯环绕，灯光柔和。苏馨突然挽住权正东的臂膀，“走慢一点，正东，走慢一点……”她似乎以为，走慢一点，时间也会慢一点。权正东捕捉到她心里的波澜，轻拍着她的手背，问她：“要不要在草坪上躺一会儿？”

苏馨用力地点点头，“嗯，我们走到那个画圆圈的中心，去那儿躺一会。”

苏馨撸好裙摆，顺服地坐到权正东铺在草坪上的西服上，“正东，你一直是这么贴心的人吗？你这么好，你的初恋怎么会舍得和你分开呢？”

权正东原本坐在一侧，听苏馨这一问，抱头躺平在草地上，长长地叹了口气，“我的初恋离开我，是因为我的软弱，我向家人屈服了……是我没有坚守住承诺……因为失去过，所以更加懂得珍惜。”他侧过脸来，看苏馨。

“你的初恋知道你在找她吗？”

“不知道……我不知道她是不是知道……不过，现在已经不重要了。”权正东凝望着夜空中的月亮，玄月如舟，却载不动他无处可说的凄然。

“嗯？”苏馨隐隐地升腾起一丝歉疚，“是因为我么？我是说，如果我不出现，你会继续寻找她吗？”

“也许。”权正东不想纠缠于这个话题，“馨儿，我现在更关心你。我回国后，你要锻炼身体，好好吃饭……”

苏馨知道正东要说的话，她呆呆的望着天空，听他在耳边絮叨着各样的叮咛，每一颗星星都闭目养神，她也闭上眼睛，枕着正东的轻声细语，在天地之间任凭他的爱意吹拂。正东听苏馨的呼吸声渐渐平缓、均匀，昨夜的不眠已经让她被困意裹挟而去了。他坐起来，给Jason打电话，让他把世贸的车子开到H大校门口。

苏馨睡得迷糊，听到权正东的声音，“馨儿，我们回家睡。”苏馨用力睁开惺忪的双眼，困意未退，她打起精神来走路，“我竟睡过去了……”她抬抬脚，“你帮我穿鞋我都不知道。”

“要不要大叔背你？”权正东跟她开玩笑，转身作蹲马步状，拍拍后背。

“大叔！？”苏馨忍俊不禁，这一笑倒精神不少，她兀自折向校门的方向，将权正东晾在一边，“‘大叔’，走了啦！”

到得家中，苏馨已经无比清醒。洗过澡，她走进权正东的房间，“我想睡在你身边。”权正东揭开一侧床被，苏馨心满意足地钻进被窝，抱住权正东的手臂，“我不会做坏事的。”苏馨这样自觉地表态让权正东哭笑不得，“睡吧，连着两个晚上不睡对身体伤害太大，你闭眼，我给你读《圣经》。”

她佯装闭眼，意志上却绝不让自己再度睡去。这24小时，她舍不得拿来睡觉。听到权正东读书的声音越来越不连续，越来越轻，终于没有了读书声，她才偷偷睁开眼睛，凝望了很久。等正东确定无疑地熟睡了，她坐起身来，把书放好，搂抱着他的脖子陪他平躺下来。

她就这么依偎着，听权正东的呼吸和心跳，直到黎明悄然而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