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财穷物尽当衣服天寒地冷等母亲
在四姥姥家住了一段时间。一天,四姥姥把我叫到身边说:“式昭,你和式良回去吧,你爸爸每天要找人、托人想办法救你妈,家里没人不行。回去看好家,照顾好式良,把式飞留在四姥姥家,有你二姨照顾你放心。你是大孩子,要懂事,好好地等你妈回来。”“嗯。”我顺从地答应了。四姥姥一手擦泪,一手抬起摆动,示意二姨带式飞躲一躲。二姨泪流满面,带着式飞到了一旁玩耍去了,我趁机拉上式良转身就走。我们姐弟俩回到城里,刚进北武家巷十字街,就看见爸爸穿着灰长袍,戴着礼帽,手里拿着放有十几个饼子的篮子,胳肢窝里夹着个包裹,匆匆在前面走着。式良急切地追赶几步喊:“爸爸!”我也跑着跟了上去。爸爸停住脚步,凑近我俩说:“这儿住着个在宪兵队给‘犯人’做饭的老汉,人家答应往宪兵队的监狱里给你妈带点吃的。爸爸送些饼子咸菜给你妈带去。你们先回去,钥匙给你。”说罢,从衣服口袋里掏出钥匙给了我。
过了两三天,爸爸回来从衣兜里拿出个小纸条看着说:“是的,是你妈的字。”爸爸眯着眼在地上来回走着想着,一会儿,再展开看那张揉得皱巴巴的纸条细看。我问:“爸爸,是妈妈捎出来的?”爸爸递给我:“你看,像是你妈的笔迹。”我接过纸条,有的字认识,有的字不认识,只有最后一句是:“不日就会回去。”我问爸爸:“什么时候是不日?”“就是用不了几天吧。”爸爸说着,又拿起纸条端详起来。爸爸说纸条是那做饭的老汉带出来的。“那他给我妈妈捎的饼子都给了?”我接着问。“人家说给了。”说罢,爸爸把纸条小心地收到衣兜里,又翻箱倒柜地找出两件棉衣,用包袱包了。转身说:“我出去买点饼子和咸菜,你和式良在家等着。”说罢,拿着包袱就出去了。
爸爸出去后,我收拾着家里的东西。发现式良不在屋里,出去一看,式良在院子里玩雪呢。我赶忙过去拉式良回来:“宝贝,看你的手脚都冻红了,快回来烤烤火吧。”说着,我把小板凳放在灶台下。上房里三婶闻声跑过来说:“千万不敢到火上烤手脚,火激(jī)了怎么办?上炕慢慢温吧。”过了一会儿,式良果然手脚疼得直哭,我才觉得后怕。我一边哄着式良,一边想:“观音菩萨保佑我们,观音菩萨保佑我们……”
天黑了,爸爸拿着饼子咸菜回来,把我叫到一边,耳语要我哄式良睡觉后,带我去见那个做饭的老汉。式良睡着了,爸爸带我到了十字街口找在宪兵队做饭的老汉家。院门虚掩着,爸爸慢慢推开院门,在靠院门的一间小屋的窗上轻轻用手弹了两下,里面传出两声干咳嗽的声音,小门开了。进去后看见一个五六十岁的老头儿,一盏小油灯,昏昏暗暗什么也看不清,家里就他一个人。老人问:“这是你家姑娘?”爸爸说:“是的。今后就让她送些东西,她常来十字街,让她在你门口等你。”老人没吭声,只是点点头。我急忙问:“伯伯,你能见到我妈吗?”“嗯,我担着饭桶给她们送饭舀饭,趁着宪兵不注意就能递给你妈。”我又急切地问:“那我妈现在好吗?”没等老头回话,爸爸拉着我就走。路上爸爸对我说:“小孩子,见了人不要多问,也不要多说话。”
后来,我几次去十字街,也进到院内,想见见那个老人,可是,每次小屋的门都锁着。有一天晌午,我从街上和弟弟买菜回来,绕道路过小院门口,正好小院门开着,我和弟弟走进去,只见老人躺在炕上。我问:“伯伯,你怎么了?”老人看着我说:“我得上黄病了(现在的肝炎),日本鬼子怕传染,不要我去了。回去告诉你爸爸一声。”后来,爸爸给他买了药让我送去,我送去时,老人的眼睛、手、脸都黄得厉害。“伯伯,我爸给你的药。”我快速地把药放在炕沿上,转身就出来了。过了没几天,就听人们说老汉死了。
此后,爸爸经常拿家里的东西出去,或当或卖,变些钱买些吃食回来。到晚上,爸爸和我们一起念经,求菩萨保佑妈妈平安回来。
一天清早,三婶过来告诉爸爸:“听说宪兵队今天放人,你操心着。”爸爸问:“你听谁说的?”三婶说:“夹壁子靳大哥说:‘魏巡官听白翻译说的’。”三婶走后,我问爸爸:“我今天去宪兵队门口等接我妈吧?”爸爸想了想说:“去就去吧,离那站岗的日本鬼子远点,看见你妈出来再过去。式良在三婶家等爸爸和姐姐,不要乱跑。”式良乖巧地说:“我听话,我等妈妈和大姐回来。”爸爸叮嘱了我们后,从柜子里翻出几件衣物包了一包袱,夹在腋下就出去了。
我把弟弟交给三婶,自己穿了棉袍,围上围巾去了指挥街。这条街两侧都是高大整齐的青砖灰瓦房屋,整条街的路面平展展的。既没有行人,也没有商贩,更没有耍闹的儿童。路两旁的墙上写着“大日本建造文明街”“中日共存共荣”的大字标语。墙上还画有握手的漫画,漫画下写着“中日协和”“中日亲善”的字。家家门上挂着红黄蓝白黑的五色旗和日本鬼子的太阳旗。我小心翼翼地走到了宪兵队门口。这里原来是汾阳城有名的张宅大院,现在被日本鬼子占据做了宪兵队的队部。大院的门口两边站着两个日本鬼子,背着上了刺刀的长枪。我在岗楼对面的小台阶上坐下,静静地等着。
一会儿,宪兵队院里面传来嘈杂的声音,心想可能是放人了,赶紧站起来。谁知出来的是六个中国“犯人”,两人一组用门板抬着三个死人,两旁还跟着四个拿枪的日本兵,嘴里还“哇啦”“哇啦”地叫喊。好像是嫌走得慢,不时地用枪上的刺刀在他们身后指画着。我仔细地看着每个门板上躺着的人,有没有女的,有没有穿白鞋的。无奈门板上的死人都用稻草袋子包裹着,根本看不见。突然,第三组抬门板后面的人一个踉跄跪在地上,门板上的死人两只脚露了出来,我的心一紧,睁大眼睛看着,没有鞋子和袜子,也没有裤脚。想再看仔细点,可头皮发紧,两脚生根,既不敢往前走,又不肯往后退,直直地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地呆看着。那个抬门板的人站起来,尾随前面的人在日军的监视下向东走去。
隔了好半天,四个日本鬼子监督着六个中国“犯人”,抬着空门板回来了。我退回到小台阶前,站也不是,坐也不是。
太阳快下山了,宪兵队门前直立的两个日本兵除了换岗外,像两尊泥胎似的,既不动弹,也没有表情。我犹犹豫豫地,挪动着双脚,一步一回头地回了家。爸爸做的午饭还在火脖脖上扣着。我吃着饭,把在宪兵队门口看见的情景告诉了爸爸。爸爸说:“宪兵队里天天都往死打人,天天都有死人被抬出去扔进城壕里。”听了爸爸的话,我呆呆地坐在炕沿上,眼前全是那三块抬死人的门板,和一双死人的赤脚。心里无数遍地默念:“没看见妈妈的白鞋,不会有妈妈,不会有妈妈的。”眼泪不由得往下流。爸爸抱着柴回来说:“快吃饭吧,不要哭了。爸爸今天找算卦先生给你妈算了一卦,卦象显示说你妈一定会回来的。快吃饭吧。”说罢,长长地“唉”了一声,拿起烟斗烟袋,蹲在炕楞底抽起旱烟来。
第二天,我继续去宪兵队门口等候接妈妈。刚走到指挥街口,就碰见四个中国“犯人”抬着两个死人,四个拿枪的日本兵两旁跟着。我一直看着他们出了北门,才走进指挥街。来到宪兵队门口,还坐在那个台阶上,冷风飕飕,我搓搓手,跺跺脚,可就是冷。“嗡”“隆隆”,来了一辆大卡车,车上跳下十几个日本兵走进宪兵队,不一会儿,日本兵从里面连拉带推地带出四个衣衫褴褛、面容憔悴的中国人。日本兵连喊带叫的,有拽胳膊的有抓头发的,把四个中国人拽扯上卡车出了街西,可能是到西门外枪杀去了?也许是拉到太原去了?
不知是冷还是害怕,我不由得打起了寒颤,上下牙碰得咯咯作响,心也颤抖。不等了,我像逃一样地跑着往回走。回到家,爸爸不在,家门还没开,就先进了三婶家。弟弟问:“大姐,没等着妈妈?”我的泪水又不由得淌在了脸上。三婶见状,忙说:“看冻成什么样子了,快喝口开水暖和暖和身子吧。”我端起三婶递过来的水杯,可手和口都在颤抖,水就是喝不到嘴里。
爸爸回来了,我的喉咙里像塞了块棉花,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泪流满面低下了头。爸爸知道了我的所见,说:“今天买了些白面,咱们吃面条,还有炒白菜,明天可不要去等了,你妈妈会自己回来的。”
又隔了一些天,爸爸要我带式良去四姥姥家看看小弟弟式飞。到了北关四姥姥家,二姨和四姥姥问家里的事情,我把这几天所见所闻告诉了她们。四姥姥问:“那纸条子是你妈妈写的吗?”“我爸说他看字迹像是我妈的。”半晌,四姥姥又说:“式昭呀,你看看式良的裤子烂了,回去给弟弟补一补,人家本关里的李冬梅九岁就能给弟弟做裤子了,你看看自己那龌龊样,还不应该自己洗刷缝补吗?”我低下头没敢吭声。这天晚上,二姨还是和我捉虱子,她把衣服的缝合处一折,用牙咬的虱子“叭”“叭”响。我说:“虱子也真怪,每天捉每天也不见少。”四姥姥说:“虱子一夜要见重孙四代呢,只要你捉不干净,一个变俩的产,一夜就变八个了……”这时二姨把裤子翻过来,拿针线要补裤子,我赶紧夺过来说:“你不要补了,明天回去我学着补吧,今天不早了,我们睡觉吧。”二姨却说:“你哪能补得了这裤子,今天我补你先看看,今后你就学着补。”二姨一边说一边就补了起来,我坐在旁边看她怎样穿针走线,补完式良的裤子夜已很深了。
回到家里,我学着缝补衣服、洗衣裳、做饭等家庭杂活。我把式良的上衣拿来,看看袖子上的破洞,按二姨说的,找了块颜色相近、比破洞稍大的补丁拓在破洞上面,认认真真地一针一线缝了起来。“姐,我饿了,做饭吧。”不知过了多久,式良饿得说话了。“等姐先给你补好衣服再做饭吧。”费了九牛二虎的劲,才把补丁补上,也感觉自己肚子里也饿得咕咕直响,抬头看太阳已经偏西,我舒了一口长气喊:“式良快来穿衣服,姐姐做饭。”
看看灶膛里的火也熄灭了,赶忙到院里搂柴生火。刚拿着柴回来,式良就在炕上叫:“姐!你帮我穿上衣服,我怎么穿不上呢。”我过来拽拽也不行,仔细一看,原来把袖子两片缝一块了。哎!真气人!我好一阵地哭。从那以后,每次缝补,无论是裤腿还是袖子,里面都装一块木板,尽管做得慢了些,可再也没有把两片缝在一起了。
我开始学做饭、切菜。一次切山药蛋,不小心把手指给切破了,鲜血直流,疼得钻心,想找块布包扎起来,但是,捏着伤口的手一松劲就直流血,正好爸爸回来为我包扎好。我说:“爸爸我不疼,是我不小心割破的。”我的话还没说完,爸爸已经泪流满面了。爸爸不让我动手,我站在地上一直看着爸爸把饭做好。以前爸爸从来不做饭的,最近爸爸学做饭,尤其今天他做得非常认真。炒土豆拌面,觉得好吃,可我们都没多吃。吃完饭爸爸把锅也洗得干干净净,我几次要洗碗都让爸爸挡回来。我觉得自己太不中用了,在家遭不幸、妈妈落难的时候,还不能多为爸爸分忧解愁,弄得爸爸这样里外忙乱,心疼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