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李世民听了李靖与张仲坚见面及谈话的经过之后，问道：“张仲坚打算什么时候出使突厥？”

李靖道：“具体日期尚未敲定，据说建成太子希望尽快。”

李世民沉吟道：“如果这件事办成了，对父皇来说是去掉了一块最大的心腹之患，这可是比拿下王世充、萧铣更大的功劳。”李靖不敢乱讲，躬身道：“是。”

“只是颉利真能那么轻易就被说服吗？”李世民冷冷地道。

唐武德九年五月，张仲坚奉太子李建成之命出使突厥，突厥可汗颉利为他举行了盛大的接风仪式。突厥所有的王宫贵族齐聚王帐，大宴举行了三日三夜，一来祝贺突厥和大唐万世修好，共享太平，二来颉利在宴会上为自己之前的所作所为向张仲坚郑重赔礼道歉。兄弟二人言归于好。

张仲坚一开始还担心颉利仍有害己之心，因此在饮食住宿等方面分外小心谨慎，以防再次上当受骗。没想到在突厥逗留月余，却一直平安无事。两国修好的契约签订之后，颉利将他及使团送出三十里外才洒泪而归。

张仲坚这才彻底放下心来，只觉此生已臻圆满，再无任何遗憾。余下的日子便可马放南山，泛舟五湖，做个自由自在的江湖游侠。

【2】

六月初三，夜，李世民将一把射日弓和一把奔月弓分别交到了李靖和尉迟恭手中。

六月初四，李世民事先将天策府兵将埋伏于玄武门内，太子李建成和齐王李元吉入朝经过玄武门时被大军包围，李靖的射日弓将李建成一箭穿心，李元吉也在混乱中被尉迟敬德用奔月弓射杀。

李世民随即带兵入宫，逼迫李渊立自己为皇太子，并将李建成及李元吉的十几个儿子全部杀死。

六月十五这天晚上，新建的太子府中张灯结彩，喜气洋洋，满朝文臣武将齐聚于此，恭贺李世民加封太子之位。一坛坛美酒一盘盘佳肴被流水价端上餐桌，众人高声谈笑，大碗喝酒，好不热闹。

深夜时分，众宾客逐渐散去，只有裁云轩里面还剩下天策府的一干核心功臣，依然围坐在李世民身边，一面喝酒一面谈天说地。

突然间“砰”的一声大响，太子府两扇厚重的木门拦腰断成四截，飞出一丈多远，落在院子当中。

一名黑衣虬髯的大汉孤伶伶地走了进来，太子府的兵将一起上前阻挡，只是还没走近他周身五尺之内就莫名其妙地被摔出好远。

张仲坚身法快极，转眼间已经来到裁云轩外，正在喝酒谈天的众人早已听到动静，一齐拥着李世民走了出来。

张仲坚冷电般的目光落在李世民脸上，沉声道：“今日我只杀李世民，余人不问，识相的就闪到一边去。”

尉迟恭上前一步，抱拳道：“张公子，事已至此，我劝你还是就此罢手了吧。只要你愿意加入太子府，我尉迟敬德敢拿人头担保，你跟着秦。。。太子绝对比跟着李建成更能成就一番大业。”

【3】

张仲坚面无表情，冷冷地道：“李元吉是被你射死的？”尉迟恭迟疑了一下，道：“不错。”

张仲坚再不打话，一拳击出，他抬手时距尉迟恭尚有两丈多远，拳头击出时却已到尉迟恭身前不足二尺。尉迟恭大吃一惊，沉腰坐马，吐气开声，“嘿”的一声出拳迎上。

他的“五雷轰天炮”乃武林一绝，曾经在战场上一拳击在战马头上，不仅打得战马全身骨骼碎裂，就连敌方的战将也被拳劲的余波震得吐血身亡。天策府中公认李靖剑法第一，但论起拳法内劲，却以尉迟恭冠绝群伦。

“轰”然一声大响，尉迟恭和张仲坚的拳头终于硬碰硬地撞在一起。张仲坚稳稳站定，尉迟恭却大叫一声，魁梧的身子像离弦之箭一样往后疾飞。

秦琼见势不妙，飞步挡在李世民面前，伸出双掌在尉迟恭的后背一按，想阻止他撞上李世民。没想到尉迟恭身子的力道大得异乎寻常，秦琼使出十成的功力仍然接他不住，被尉迟恭推得一同往后急退。

程知节赶上前来，双手按在秦琼后背，想助他一臂之力。没想到秦琼背上传来的力道依然大得惊人，程知节无法承受，“哇”的一声吐出一口鲜血。

李绩和侯君集大喝一声，一人双手按在尉迟恭背上，一人按住秦琼，四股大力合在一起，终于让尉迟恭的身子缓缓停了下来。五个人却全都委顿在地，浑身犹如虚脱了一般。

尉迟恭伤得最重，右臂从手指到肩胛全都变得软绵绵的。张仲坚这一拳已经将他的指骨、掌骨、臂骨、肩胛骨全都击地粉碎，这条手臂算是彻底废了。

【4】

李靖若不是被李世民及时拉住，早就要冲上前去救人。现在李世民身边的武将只剩他一个人有能力一战，张仲坚的眼睛正冷冷地盯在他的身上。

李靖长叹一声：“大哥，你这是何苦？”

张仲坚面无表情，问道：“李建成是你射死的？”

李靖黯然点了点头。

张仲坚的眼中射出极为悲愤的神色，嘶声道：“我当你是好兄弟，把心里话全说给你听。为什么你一定要帮李世民，难道我们的兄弟之情还比不上你和他的君臣之义？”

李靖低下头，半晌才道：“大哥，忠臣不事二主，我既然跟了秦王，自然要跟他到底。况且李建成绝不会是个好皇帝，只有秦王才能给大唐带来真正的繁荣富强，这个我不说你也应该知道。”

张仲坚亢声道：“然则突厥百万军民的性命安康又由谁来保证？”

李靖低声道：“即便是李建成即位，颉利也未必不会入侵中原。”张仲坚从怀里掏出一张羊皮：“这是我半月之前才跟颉利签订的两边修好协约，难道还不能表明他的心迹？”

李靖无言以对。他身后的李世民缓缓道：“就算颉利签了这份协约，谁能保证这不是他一时的缓兵之计？”张仲坚一惊愕间，李世民又道：“也许他的百万大军此时已经在路上了。”张仲坚恨恨道：“这只是你的一面之词，今天你就算舌绽莲花，也休想让我饶你性命。”

他一晃身就要上前，李靖刷的一声抽出腰间长剑，叫到：“大哥，你若要对太子不利，休怪做兄弟的不念旧情。”

张仲坚冷笑道：“你我兄弟自相识以来还从未交过手，今日各为其主，正好趁机切磋切磋。”李靖低声道：“大哥武功盖世，做兄弟的自知不是你的对手。”张仲坚也不客气，道：“那么你让到一边，念在兄弟一场，我饶过你射杀建成太子之罪。”李靖道：“李建成是我所杀，跟秦王无关。大哥既然饶我，为何不能放过秦王？”张仲坚一字一字道：“杀人无罪，递刀有罪！”

他一指地上软成一团的尉迟恭：“若非如此，他废掉的岂止区区一条手臂？”

【5】

李靖思索半晌，长叹一声道：“既如此，请大哥动手。”张仲坚盯着他的眼中如欲喷出火来，但那怒火一闪即逝，立刻又变得澄澈冰冷。他思索了一下，道：“既然如此，我也给你一个机会，你若能在我手下走过十招，我便放过李世民。”

此话一出，在座的众人都松了一口气。上次在曲江池上，张仲坚在九招之内夺下秦琼的长剑，武功可说是惊世骇俗。但李靖的剑法远非秦琼可比，张仲坚武功再高，也不可能在十招中击败李靖。

李靖却丝毫不敢大意，仗剑走到张仲坚下首，对他道：“大哥，我这把霜华剑锋利异常，是我在活捉王世充之后秦王赠送给我的。你也用剑吧，不然这场比武太不公平。”

张仲坚想了想，道：“也好，我要空手对你的宝剑，未免太过托大。”李靖大喜，走到秦琼面前道：“叔宝，你的秋泓剑借我大哥一用吧。”

秦琼有心不给，既然李靖开口了，他又觉得难以拒绝，忍不住用眼睛瞟了一下李世民，见李世民微微颔首，才道：“我全身无力，你自己拿吧。”李靖躬身从秦琼腰间摘下宝剑，连剑鞘一起抛给张仲坚。

张仲坚拔剑出鞘，只听“锵”的一声，秋泓剑如一汪秋水，湛然生光。张仲坚叫到：“果然是把好剑，用它跟你交手，也不枉你我相识一场。”

李靖左手一捏剑诀，立个“万佛朝宗”的起手式，道：“大哥请。”张仲坚双手怀抱秋泓剑柄，将剑身平搭在右肩之上，好像要自戕一样，姿势怪异之极。

他对李靖道：“你先进招吧。”李靖心知不能让他占了先手，当下长剑一挺，一招“流星经天”，霜华剑在空中划个浅浅的圆弧，刺向张仲坚左肩。张仲坚怀中的秋泓剑像是突然活了过来，剑尖跳起，往霜华剑的剑身上挑去。李靖不等两剑相碰，忽地变为一招“天虹倒悬”，霜华剑斜斜划个圆弧，改刺张仲坚肋下“渊腋穴”。张仲坚手腕反转，竟然用剑首去撞霜华剑的剑尖。

这一招看得众人匪夷所思，这张仲坚实在是艺高胆大。要知霜华剑极为锋利，他用剑首挡格，只要李靖剑招稍有变化，张仲坚的整条右臂便可任由李靖宰割。

李靖也是一惊，手腕微侧，削向张仲坚握剑的手指。没成想秋泓剑的剑身突然弯曲，犹如一条灵蛇，毒牙般的剑尖直刺李靖胸口的“璇玑穴”。

这一下由守转攻迅速异常，李靖吃了一惊，不及伤敌，连忙收剑回挡。就在这一挡之间，攻守之势已被张仲坚逆转了过来。

不等两剑相碰，张仲坚握剑的手腕迅速抖动，秋泓剑幻出漫天剑影，如繁星般同时向李靖攻到。李靖以不变应万变，手中霜华剑在空中划个圆圈，竟然奇迹般的将所有的繁星都消弭于无形。

旁观的众人见二人剑法如此精妙，尽皆喝彩，尤其以程知节叫得最为大声。

【6】

转眼间九招已过，李靖还堪堪招架得住，众人心中暗暗欣喜。张仲坚大喝一声：“第十招来了。”秋泓剑的剑身竟然变得扭曲起来，歪歪斜斜地向李靖刺到。李靖心中诧异，这一招虽然精妙，却也不见得有太多奇特之处，难道张仲坚还藏有更厉害的后招不成？

他心中狐疑，但还是举剑招架。突然间秋泓剑方位陡变，迅捷无伦地劈向霜华剑，双剑剑刃相交，同时从中间断成两截，秋泓剑的前半截剑身突然加速变向，直往李世民飞去。

旁观众人大吃一惊，但由于还没有从张仲坚的那一掌中恢复过来，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断剑刺向李世民。李世民纵然武功不弱，但断剑来势极快，根本来不及闪避。

眼看断剑即将在李世民身上刺个透明窟窿，斜刺里猛然飞出一人，扑在李世民身前，断剑“扑”的一声刺入那人左肩，顿时鲜血崩流。众人定睛一看，原来正是李靖。

张仲坚大吃一惊，飞步上前，伸指点了李靖肩头三大穴道，使得血流放缓。他将断剑从李靖肩头拔出，探手入怀拿出金疮药涂在创口上，再撕下一片衣襟将创口包好。几下动作干净利索，直到伤口包扎停当，众人方才回过神来。

张仲坚扶住李靖，叫到：“二弟，你何苦如此？这李世民真值得你舍命相救吗？”

李靖突然伸出右掌猛击张仲坚胸口，张仲坚万没料到这时候李靖竟然会恩将仇报，一愣神间，“啪”的一声，胸口已经中掌。

这一掌虽是李靖受伤之后发出，但掌力依然雄浑强劲，张仲坚“哇”的一声吐出一口鲜血，将李靖身上喷地猩红一片。

张仲坚捡起脚下的半截秋泓剑，举剑便往李靖胸口刺来。突然间红影一闪，一个身躯扑在李靖身上，叫到：“大哥，你要杀李靖，就先杀了我吧！”

原来是红拂得到音讯，恰在此时赶到。

张仲坚面如死灰，踉踉跄跄后退几步，呆呆地说不出话来。

【7】

红拂扶着李靖坐起，哭到：“你为什么非要替太子挡剑，为什么要打伤大哥？为什么？”

李靖脸色惨白，笑道：“我李靖一介布衣，幸得秦王赏识，尽展我胸中抱负。今日以死相报，不过是还了他往日的知遇之恩而已。”

他伸手帮红拂理了理散乱的头发，道：“这些年你跟着我受苦了。我死之后，你要好生教导謇儿，让他习文，不要练武，更不要从军。”

说完他将红拂推开，对着张仲坚道：“大哥，是我对你不起，你杀了我吧。只求你放过太子一命。”

红拂还要上前，李靖厉声道：“你要再过来，我们夫妻从此恩断义绝。”红拂吓得立刻停住脚步，转头看看还愣在一边的张仲坚，眼泪不由自主地流了下来。

李世民走到李靖跟前，拍了拍他的肩膀，道：“药师，你不会死的。”众人听他这么说，目光都聚集到了他的身上。李世民继续道：“你之所以要打伤张仲坚，并不是想要他的性命，而是想让他一怒之下杀了你，然后心中懊悔，便不会再向我动手。你其实是为了救我，对不对？”

李靖张口结舌，不知道该如何回答，最后深深地叹了口气：“世民，你为什么要说这些？”

他的心思被李世民说中，感激之余又担心张仲坚知道了自己的打算之后会放过自己，却仍然向李世民报复。

李世民微微一笑，道：“其实你们都想错了，张仲坚根本杀不了我。”

这话又让大家惊诧莫名，难道李世民深藏不露，武功之高连张仲坚也不放在眼里？

张仲坚沉声道：“我为何杀不了你？”

【8】

李世民走到他身前，眼神有些奇怪，说道：“如果你不想让中原的千万黎民百姓再受战争之苦，就不能杀我。”

张仲坚不明白他是什么意思，问道：“为什么？”

这其实也是所有人心中的疑惑。

李世民道：“如今建成、元吉已死，父皇又老迈昏庸，中原除我之外无人能主持大局。我要被你杀了，中原群龙无首，势必又会回到隋末时的天下大乱。”

“颉利本来就对中原虎视眈眈，若他知道我死了，无论之前跟你签订过什么协约，必定会领兵南下，侵犯中原。到那时，谁能是他敌手？”

“你虽是突厥人，但自幼在中原长大，一定不愿看到突厥占领中原，任中原百姓在颉利军队的铁骑下垂死挣扎吧？”

这话说得张仲坚背上冷汗涔涔而下，他不得不承认李世民的话很有道理。颉利的人品他向来深知，如果他真的知道中原生变，一定会撕毁协约，趁机攻取长安，做一个唯我独尊的皇帝。

他把怀中的协约取出，看着上面的白纸黑字，心里尚存着一线希望，希望李世民说的是错的。但是即便如此，他还能不管不顾地杀死李世民吗？

为什么？为什么自己谋划得完美无缺的事情却发展成现在这个样子？

李世民似乎看出他在想什么，沉声道：“弱肉强食，此乃万古不变之生存法则。李建成是个好人，但他绝不是一个好皇帝。你可以说我不是好人，但你们所有人心里应该都很清楚，只有我才能做好这个皇帝。”

“当啷”一声，张仲坚手中的半截秋泓剑跌落在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