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村旧事
1950年代上海兴建的住宅一般都选在离市中心二十里地的近郊,落成后是一座座“主题新村”。这主题是指各新村的背景是不同的企业,自然各村的住户是邻居也是同事。
东北角的近郊处有一座主题为老革命新村,它仿照前苏联的宅式。全村共38幢楼,并配套建了一座小学。新村是三层楼房,红砖砌墙,黑瓦尖顶,红漆大木框的玻璃窗和红漆大木门很醒目,屋身方正拔高,厚重饱满,材质上乘,犹如雍容大气自天成。
新村的布局很特别,村中央躺着二条交叉的十字大路贯穿辐射至村的边缘。有2幢楼像并蒂莲样坐在竖十字的尖端上,背西面东,如领军者;另36幢楼分别组成大U形或群U组合装入了十字的“四个口袋”。U形里是青草地,一条条蜿蜒的小径从草地窜出接壤大路。村中沿路种着阿娜的柳树、大冠顶梧桐,并蒂楼的一侧种了一片白桦树,树还尚幼但杆身笔直修长,也已出现了漂亮的白树皮。绿树青草点缀着红砖黑瓦顶的楼屋,这特色的设计,整洁的环境人人喜欢。
这儿住着经过南征北战的老干部,曾经在隐蔽战线上的战士,黄埔军校毕业的将官,也有医生、学者,时下他们依然在革命的道上奔波。
38幢楼按级别配套设施。高级别的每层住二户,每个单元有一条短廊,一边是个大单间房,另一边是带阳台的独立厨房和一间可以放下大浴缸、洗漱盆等厕浴一体房,廊底是一个带阳台的贯穿南北或东西的套房。级别略逊的配套中只是少了阳台,房间小些,每层有三个单元。
新村住户不多,孩子都小,半大的也是小学生,所以天一黑大道小径上就没人影了。
那时初夏的夜晚很迷人,墨色的苍穹里那弯弯的月亮如荡漾在浩瀚星空中的小船,撒向大地的月光飘忽不定;村内零星的黄色路灯是钉挂在楼墙的半高处,幽幽的弱光打得柳树疏影摇曳,也拉长了白桦林的影子;U形里的草地被憧憧楼影压得幽静神秘;凉风习习中偶尔有钢琴的叮咚声从某个窗口跳出,划破一下这黑色的静谧。“夜色多么好,令人神往。”很像歌中赞颂的“莫斯科郊外的晚上。”
这里的黎明也静悄悄。天空刚泛起鱼肚白,只有送奶工的三轮车孤独地辗路声,奶瓶偶尔相撞的清脆声。太阳钻出鱼肚时,新村才有了来接干部们的吉普车的嘈杂和孩子们上学的匆匆脚步声。
曾几何时,为了解困住宅,充分利用宅地的价值,在38幢楼的顶部加了一层,三楼变四楼。可是单薄平庸的平顶替代了庄重典雅的尖顶,穷工极巧的屋身原貌立刻失真不类。一块大U地上又新建起了别样的二幢楼,终于十字路里凑成了40幢。
大兴土木使青草地退化成泥潭,一条条小径路消失了;受损的树木被截肢,白桦树林被清零。不断有革命家庭升迁搬离,搬入的人们分割合住着单元,每座楼被塞得满满当当,村内的人口骤然上升。虽然夜晚依然安静,黎明还是静悄悄,但“主题”已是强弩之末了。
上世纪六十年代中期,一声惊雷彻底炸翻了这村的“主题。”新村竖起了大字报栏,红旗四处飘扬。纺织娘们的大嗓门吵吵地扎人耳,钢铁侠们粗壮的胳膊上挂着红箍,迈着外八字的步伐,操着浑厚男中音成了训戒者,让人生畏。因为开始停课闹革命,小将们在学校闹完革命又蜂拥进村除四旧。很快各行各业成立了各级组织,它们互通互联像网一样也覆盖到了新村,首要任务是寻找并打到反动学术权威。
一天夜晚,已到了准备入睡的时候,突然一声巨大的闷“咚”声震撼了半村人,大家跑出去看到在一个U形里竖了个倒栽葱的自殺者,头和脖子都已深入了泥潭,身体扭曲得像炸弯了的麻花。一会儿婷婷和她妈,弟弟从三楼跑了下来,原来是婷爸~一个资深的外科医生。他就治过不少权威、名家,他的一生不是在医院救人,就是在去医学科研的路上,一个带着眼镜,礼貌而懦雅的中年男人。因为学术权威“肯定反动”,他受不了这莫须罪名,更惧怕随之将来的人体侮辱,旧时过来的知识分子甘愿以死避之。120救护车赶到,在地方政府的确认下,救护人员合力将他从泥潭里拔出,上了车马上开走。围着的村里人惊愕地看着远去的救护车,转身再看这娘仨搀扶着往家走的背影。几天后,婷婷作为最后一批援疆青年在新村敲锣打鼓的欢送中,穿着一身绿色军服,头戴军帽,告别母亲、弟弟,踏上了绿皮火车奔赴边疆。她妈,一个小个子、带着厚厚镜片眼镜的女内科医生,二次事件中都没当众流泪,她将与还是中学生的儿子相依生活。
又过了几天,一个老革命的妻子~复旦大学的讲师,因在校内水火不容的二大派别组织的辩论会上站队发言,被挖出是资产阶级出身的小姐。从而被唾弃、遭禁言,侮辱体罚,让她撇下了老革命丈夫和二个尚在读小学的女儿选择跳河自尽。浪漫又仪表堂堂的老革命曾是党的地下工作者,讲师自幼的教养让她四十挂零依然风韵而又知性。夫妇俩琴瑟和偕,晚间经常手挽手在草地上散步,曾是村里的一幅幸福风景画,如今分隔成为了天上人间。
又有一个区教育局局长在被关压审查时用绳束勒脖自尽了……
这村的党支书兼村委会主任是个三寸金莲的老革命,五十挂零却有着更年长的容貌。她是鲁中地区抗战时期的党员,毛主席接见第一批劳模时的她的照片还挂在她家墙上。她丈夫是鲁中游击队长,后并入野战军一路战役南下,打仗是把好手,立功无数也负伤累累,复原在政府部门工作。夫妇俩文化低,级别上不去但资历远在高处。这时有着经验的支书每天拖着那三寸金莲满村地跑,解决问题,安抚着那些家庭,撑起了村里的秩序。
革命如火如荼,学生们也与强大的工人队伍一样组成了各种组织。组织的司令员们都有别名:东方红、向东飞、金箍棒……他们的能量已从学校走向社会。但是学生中分化出了沉默的思考者,也聚拢了一批无所事事游荡在社会的“生事者”。此时的学生正是人生观、价值观形成的关头,需要丰富的知识培植,而停课是闹革命,复课的后缀也是闹革命,其实这一代的文化教育就此打住了。也有旧事一二。
古月是一个漂亮的中学生,小小的个子温文尔雅,特别是一个笑,那双如弯弯月亮的眼睛就会迷倒众人。她是一个组织的司令部成员,总是着一身那时最时兴的绿军装,被绿吉普车送来接去。司令员是六六届高中生,出生工人家庭,根正苗红,领导着一支占全市十分之一的学生队伍,智慧满满,能力超群,被当时的政府官员所赏识。那种神秘和超于普通人的优越生活让古月沉浸其中,对司令员心悦诚服地崇拜也成了司令员收服她不用巧捷而终成眷属。遗憾的是这段历史一直会伴随着他们走下去,那是青葱岁月的一场不堪回忆的梦。
小玉的姐姐和婷婷一起去了边疆兵团,因此她毕业后分配到了建工集团当了一名工地上的电梯工,月薪30.6元,这在当时可以养一家子了。全家人为她的分配悬着的心落地更为这薪酬欢欣。巧的是邻村的国强也分到集团当泥水匠,天天坐电梯,一来二去相处了。小玉爸了解到国强毕业前是“生事者”之一,有案底。倔老头把国强送来的礼物当面从四楼扔下,表达了不同意的决心,这也给国强埋下了强娶和对立的种子。小玉是个爽朗义气的姑娘,终于在两家不对等的心情下举办了婚礼。果然不出小玉爸所料,小玉被挨打受骂,被禁止财务自由,小玉只是一味忍让,对儿子的教育也无从入手。丈夫儿子躺着抽烟,坐着打牌,她像老妈子伺候着。终于在企业变革的大潮中,她被下岗,只能走出家门当人家保姆挣钱。当年那个有着炯炯有神的大眼姑娘才四十几的年岁已视茫茫,发苍苍,让人心疼。
人生中痛失最宝贵的财富莫过于不能做自己。
时过境迁,新村已旧,陈年往事亦淡淡隐去,可是那些美搅和着痛的痕迹总也擦不净。
2022年2月25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