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远连着天》第 五 章 三 十 年 1

大后套解放了,太阳庙区成了太阳庙大队,石朝阳当了大队长,只是在他的档案里,多了一条观念糊涂,原则性差,有待学习提高的记录。记录的产生是因为他为耿家出具的那份信。信被县长郭世雄当面摔在地上,石朝阳弯腰捡起,几下便撕了个粉碎扔了。

在县上挨训的石朝阳回到大队,没有刁难耿家老小,而是把一家人分成了几家,安置在了两个不同的生产队里。耿光德一家六口人和耿二芸去了太阳庙一队;耿六和耿光祖、焦巧珍娘三个到了三队。成分划定上,耿六虽为耿家人,但名下地无一亩,钱无一文,外加石朝阳意见上的关照,被定了个富农。耿家的其他人就没这么幸运了,一律以地主成分记录在案,只是少了一个强调性的“大”字。那些个小字辈们,得到了祖上的“福荫”,也都成了无地的地主,在幼小的心灵里多了一块不同于别人的标志性牌子。太阳庙村里最为扬眉吐气的,是那些曾给耿家揽长工打短工,或曾是耿家下人的人们。这变化真可谓天翻地覆,个中人物命运自然也随之截然不同起来。耿六成了放羊汉,他赶着村里的羊群在荒滩野地里牧放。耿家的其他人,凡有劳动能力的都拿起了劳动工具,以被改造对象的角色,去接受贫下中农的监督,干比贫下中农更脏更苦更累的营生。

这一天,耿六在海子边放羊,石广老汉腰里别着旱烟锅子过来,气色悠闲,心情舒畅,看上去比过去更年轻了。两人说起话来一如以往,你骂我一句不痛不痒,我回你一句唏哩哗啦,然后便呵呵呵笑在了一起。石广老汉装好了旱烟锅子,递过来说:“六爷,抽一口吧,这烟叶好着呢,是朝阳从西山嘴拿回来的,味道就是不一样。”耿六说:“看把你美的,这又不是吃肉呢。”接过抽了一口,腮帮子鼓着,让烟在嘴里麻辣辣地回旋,半天舍不得吐出。两人一时就那么坐在土埂上,你一口我一口轮流着吸,二百多只羊在倒映着蓝天白云的海子边上静静地吃草,远处的农田里几十号社员在劳动,更远的天际边上涌着一堆堆的云朵。石广老汉突然说:“六爷,你光棍了这么久了,是不是该找个做饭女人更好点。”耿六说:“我现在穷球打得炕板子响,哪还有那心思,快算球了。”石广老汉说:“还是找一个吧。你记得我过去说得那个苗桂花吗?人家现在还没找呢。”耿六摆手说:“算了,算了,我还是打我的光棍好。”石广老汉就自作决定说:“我知道你心里想,这事呀就包给我了,过两天我让老婆子给你把人领过来,你们再重新见上一面。”

真实的情况是,那个叫苗桂花的女人跟耿六无缘后,很快就结婚了,结果没过两年男人又死了。附近人家便不敢有什么打算,怕这女人命硬克夫。石广老汉却认为,女人的命再硬也是水,只要遇上个命比她还硬的男人,啥也不用怕。在他眼里,耿六就是这么一个人,不说那些历险的事,仅那一米七八的个头,就是个不怕女人妨的男人。

事情就这么开始了,耿六又一次见了解放前见过的苗桂花,态度仍然是含含糊糊没做应允。苗桂花却干脆利落,什么都可以不讲究,什么东西都可以不要,只要名正言顺就行。一切由石广老汉做主,吉日良辰就被定了下来,新房便是耿六的那处老土房子,只不过要用点人工,在边上加盖一间大一点的罢了。

名份一定,苗桂花开始走十几里路主动上门,帮着耿六和泥编笆子,还抓回来一只小猪崽喂养,说养上一半年就能杀得吃肉了。可能是两人天缘不成,上一次就差点成了,结果节外生枝给断了。这一次眼看良辰在即,房子也起来了,一切都基本收拾到位,却出了一档子谁也想不到的事。苗桂花伤心地哭着走了,还抱走了那个小猪崽。这事却让一度不知今后该如何生活的耿光祖笑逐颜开。当然,当事人的耿六也是喜出望外,激动得像个孩子。

说来那仍然是个阳光明媚,风清云翔的日子,耿六在野外放羊,远远看见有三个人走来。三人中两个是小年轻,一个是中年妇女。那妇女头罩一条花格毛巾,穿一身皱皱巴巴宽裆烂袖口的衣服,脸上还抹着一些污垢,看上去又脏又邋遢。小年轻的男娃子方头大耳,只是走得有点松松夸夸,疲惫不堪的样子。那女娃子头发乱糟糟,瓜子脸上也涂得不知是些什么东西,胳膊肘里挎着一个脏兮兮的花布包。三个人在离羊群不远的地方似乎犹豫了一下,那男娃子才大了胆子过来,向一直盯着他们的耿六,打听太阳庙村在那个方向?还有多远?耿六嘿嘿笑了,用放羊铲子上指了一下天,下指了一下地,又指了一下自己说:“这天空,这地皮,还有我都是太阳庙村的。”男娃意外地“啊”了一声,冲着那两个女人喊叫说:“到了,咱们终于到了太阳庙了。婶娘,你们快过来,这人就是太阳庙的。”耿六仍然嘿笑着,看那男娃子傻激动,看那个一大一小的女人有点胆怯,又有点脚步不稳,还有点将信将疑走了过来。那男娃子继续问:“大爷,这太阳庙村里有个叫耿福川的人,你认识吗?”耿六脸上的笑僵住了,瞪大了双眼疑惑地连发三问:“你们是干甚的?从哪来的?找他干甚?”那男娃子迟疑起来,那中年妇女原还遮遮掩掩,忽然象发现了什么奇怪的东西一样,大了胆子盯了耿六的脸,看得眼睛都直了。耿六的嘴张大了,一声叫吓得两个娃直往后跳。那妇女先喜后悲,呜呜地哭了说:“你个负心的东西啊,我可终于找到你了。”耿六舌头僵硬,结结巴巴地说:“六、六、六奶奶,咋会是你们呀。”

来人正是翠花山上的六奶奶,小伙子是杜二爷的小儿子,女娃自然就是小姣姣了。耿六那个高兴呀,笑得都合不拢嘴了。他一把抱住了六奶奶,也不避讳身旁的两个娃,就那么拥着不放。耿六其实也哭了,只是眼泪都流在了六奶奶的脸上,两人的泪水就把那些污垢冲了个七零八落。两个娃不好意思地把身子转了过去。耿六与六奶奶拥了一会儿,才平静下来,手拉着手彼此端详着,凝视着。后来耿六才天不管地不管地说:“走,咱们回家去。”六奶奶看了看羊群说:“这羊你不看了?”耿六兴奋地扬起手说:“管它们干甚?它们爱往哪跑就跑去。”六奶奶拢了拢头发说:“要不让两个娃先在这看一会羊,咱们先回去?”耿六同意了,有点歉意地对两个娃说:“那你们就先照看着,一会儿我让光祖来接你们。姣姣你不知道,你光祖哥一直都念叨着你呢。”姣姣贫血的脸上涨起了一袭红潮,二爷的小儿早接了放羊铲子,扮起了牧羊人的角色。耿六拉了六奶奶,脚步有点疯疯癫癫,又有点飘飘然然。

耿六一路上几乎是三步一回头,看着六奶奶走路,嘴里不停地嘿嘿笑出声来。两人回到了住处,推开新屋门的那一刻,六奶奶的眼睛上下左右一飘忽,脸上就升起了一丝欣慰。耿六盯着六奶奶的脸,对那些残留的污垢视而不见,只看到洋溢出的俊秀和一种难以言说的甜蜜。六奶奶玩笑说:“这就是你的家,还收拾的挺干净,是谁给你料理的?”此话一说,耿六吓了一跳,六奶奶自己也呆住了,一个疑问在双眼中涟漪而起。耿六直白地解释说:“天意,这全是天意,你要是再晚来上十几天,我可能就要结婚了。这下好了,再不用我凑和了。”六奶奶坐在炕沿上,歪着头盯了耿六说:“我们只是来逃难的,不要影响了你的安排,该娶你还是娶去。”耿六嘿嘿笑着,知道六奶奶讲究,先打了盆净水,让她洗了,自己也净了脸和手。

看着六奶奶均匀的体态,浑圆的臀部,耿六久违的冲动不期而至,他从后面一把抱了她的腰,两人滚倒在了炕上。六奶奶嘴上说:“你这是……不行,不行。”身子由于劳累,又由于冲动,软软的没有一点力气。耿六往六奶奶的身上一边乱爬一边说:“这是天意,有什么不行,我现在就要娶你了。”分别几年的陌生就被丢开了,六奶奶耍笑说:“你娶我?就你那个一弄就疼的东西现在还敢呈能。”耿六急不可耐说:“这么多年过去了,你还没忘笑话我。我今天就让你看看一个男人的厉害。”六奶奶郑重其事地问:“好了?”耿六说:“这么些年没用了,我也不知道。”六奶奶噗哧笑了说:“还算你老实。不过,现在又不是在山上,你急什么,去,先洗洗再来。”耿六立马听话的像个孩子。

晌午的时候,劳动的耿光祖扛着一把镐头回来了。他没有认出家里这个突然出现的女人,倒是耿六猛地想起了两个放羊娃,也没顾上说明,站在院子说:“光祖,你赶紧去西海子边把他们找回来,羊就让在那里吃草不要管了。”耿光祖不明所以,问找谁回来?耿六说:“能有谁,你个瞎眼货,连你干娘都没认出来。”耿光祖更是云里雾里,直到耿六说出了姣姣两个字,他才把思路串在了一起,叫了声干娘,扔下镐头放开腿就跑,脑子里闪电一般尽是往事的镜头。

耿光祖跑到了海子边,先临近了姣姣,审视着却不敢相认。二爷的儿子在羊群的另一边,见有人来,提了那把尖头小羊铲,晃晃悠悠过来了。耿光祖一下子自在了,说:“你是姣姣?我是……,我爹让我接你们回家。”姣姣双手捏着胸前的辫子有点害羞。耿光祖大了声说:“姣姣,是不是我变得你认不得了。”姣姣目光一瞟脸红了。二爷的儿子来到跟前,大大咧咧瞅着耿光祖,突然嚷说;“哈,你就是那个给姣姣当陪读的,连狼都不怕的家伙,想不到也长这么大了。”耿光祖不好意思地笑了,说:“你是杜、杜、杜。”一旁的姣姣提醒说:“他叫杜彪。”互相叫出了名字,三人重又找回了在山上的感觉。

那一天,耿六倾尽家里所有,准备了几道好菜,招待如同天降的六奶奶和两个娃,还把耿光亮的妻子焦巧珍,及其两个孩子都叫了过来。村里的人也闻讯而来,男人们见了六奶奶,一个个眼睛都瓷了,嘴上没出声,心里却啧啧着感叹,这个耿六咋会有这么俊的一个老婆呢!这个身份是耿六介绍的,他说:“这是我老家的老婆,领了两个娃跑来找我来了。秦香莲千里寻找陈世美,她千里寻找我耿福川。陈世美让包公给铡了,我怕死,只能收留老妻和一对儿女了。”石广老汉听了消息,跑过来睁了一双小眼睛,愣愣地看了半天,才拉了耿六到一边小声说:“这哪是你老婆,你哄谁呢。”耿六也低了声说:“我哄世人,哪能哄了你。这女人就是我失踪那几年找下的婆姨。没想到她会来找我,唉,这是天意啊天意。”石广老汉说:“那你把人家圪卜村的那女人咋办?”耿六说:“都是你一手做得好事,当然还得你给我擦屁股了。”石广老汉生气地走了,一路上咕哝着:“这叫啥事情,这算啥事情。”

石朝阳上门来了解情况,问了六奶奶几句话,得到的答复都是耿六事先教好了的,所以也听不出不对的地方,只能说:“外来人口一定要据实登记,完了政府还要调查,你们最好能找个证人,或有个什么证明之类的东西。”耿六拍着胸脯说:“这还有假,我的女人我就是最好的证明。我的娃就是我的娃,你说谁会乱叫别人当爹呢!”石朝阳心知肚明,这俊模样的女人,肯定不是出自一般的农家,那两个娃看上去,也根本不象受过苦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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