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镇上的大宅院过完年,耿光德一家先行回了太阳庙。耿六多住了一段时间,返乡的时候时令已经向暖,风中有了新鲜泥土的味道,地下的潮湿让大野变了色调,树木泛出青色,性急的青草从泥里钻出来。离太阳庙村不远的乌加河,冰面还没有完全化开,但溶水已经漫溢到了临近的低凹处,形成一汪汪的小水潭,倒映影着远山近树,天光云影。
骑马归来的耿六心情非常好,他在属于耿家的田亩上绕了一个大圈之后,才回了家里。
接下来的日子,是年复一年的老样子,人们在地里施肥,种植,薅草,淌水,看着庄稼魔性地生长。闲不住的耿六穿梭在田间地头,和受苦的人开一通玩笑,问一下情况,安排一些收获后的事。进入五月,他按照二哥的意思,在老院落不远处,雇人又开始了一处新宅院的修建。两处院子规模差不多,所不同的是设计上多了些大房子,位置上与老院落形成了遥相呼应之势。
耿福地在入秋时分回来过一次,说他住在镇上那个大院子里,右手又开始化脓一样的疼,想着回来住上十几天,干一些地里的活,看能不能把这个毛病给克服掉了。同时,耿福地带回了又病又老,已经只能吃很少草料,浑身驴毛脱落尽净,瘦骨嶙峋的大灰驴。按照耿福地的意见,这头如同家中一员的老活物,已经老得坚持不了多久了,它如果老死了,就埋在太阳庙村子外。为此,他建议并亲自看好了一处村外的空地,让耿六等新宅盖好之后,给这头老活驴提前挖好一处墓坑,备好一副超大规格的木头棺木。
说来奇怪,大灰驴回来之后,吃了几天草料,居然又有了活力,偶尔还会有气无力地嘶叫一声。而耿福地在劳动了几天之后,右手就不疼了,身子骨也觉得有了力气,精神状况更是明显好了起来。他感叹太阳庙看来真是一块福地,连灰驴都有这么神奇的变化。他苦中有乐地说自己天生就是个受苦命,不劳动浑身都不得劲,一受苦,人就精神起来了。耿六当然高兴,要二哥干脆不要回镇上去了。耿福地说不行,那么大个家没人给操心,还不乱套了。说起那个叫郑仙娇的侄媳妇,耿六说把一些家务事交她管起来不行吗?耿福地顿时黯然了表情,悄悄说光亮的两个女人,现在开始闹矛盾了,那个二女人可不是个省油的灯。又说耿光亮准备还往家里面安排一个三姨太,要是这样下去,他怕自己老俩口,和几个娃在大院里也住不下去了。
看到耿福地回来,石广老汉上门来问好,还特别提说给耿六说一门亲事的事。耿福地当然高兴,但他知道六弟的那个毛病,没敢大包大揽,只说要是能成了这档子好事,所有的费用自己全包了。耿六当时也在场,说自己可不想再结什么婚,你们谁也不要给我找这个麻烦了。耿福地反而认真起来,坚持要为六弟说这门亲,并承诺要是亲事成了,他要在两处院子的后面,再起一处独院,供六弟一家人居住。
石广老汉乐滋滋走了,耿六的心情又不平静起来,他跟二哥说起了山上六奶奶的事。耿福地笑说,那不过是萍水相逢的露水女人罢了,可不能对她太认真,误了自己后半辈子的事情。耿六的话让耿福地不便问出口的一个疑问,有了让人高兴的答案,那就是自己的这个弟弟,看来能够和女人正常的生活了。
耿六对自己的情况当然心知肚明,要说婚姻家庭也是他所愿的美事,可婚后的性却是他所不堪的苦事,跟六奶奶相处的时候,可能是心存恐惧,那份痛苦还不甚突出,有时还真是一种享受,可真要是娶回个女人来,这就成了最大的难事。他心里很矛盾,既有情爱之心的渴望,又有个人心病的困扰,所以迟迟没有答应,由着外力去推动演变。
可惜,当时正是农忙,石老婆子没有尽到自己的热情,在耿福地要回镇上了,也没有个准确的信息。也许是天地悠悠,自有主宰,秋收结束之后,石老婆子终于为耿六的婚事走动起来。那个被介绍的女人就来到了石家,耿六在不知道的情况下被请了过去。一个个子高高大大,身体有几分发胖,圆脸蛋,大眼睛,膀圆腿粗,身体健壮的女人,给耿六的感觉还不错,只是略觉有几分土气。这时他才知道,女人比自己小十岁,已婚过,有一个孩子,男人被抓丁走了之后,没多久传回话来,说是在战场上“英雄”而去了。两个人见面几乎没说几句话,耿六的态度含含糊糊,表现的还有点扭捏难堪的样子。
从石家回来之后,耿六又失眠了,他有点心动,又有点不满意,可找不出理由,想来想去,还是六奶奶的影子在作怪。要说两人比较起来,一个是天仙,一个是农妇,差别太大了,让人刚刚生成的一点温热情感,在参照中没了兴致。耿六想起了去年冬天的那场梦,便如法炮制,又独自喝了个微薰,然后躺在炕头上,努力保持了半睡半醒的状态。谁曾想一觉醒来,天光大明,连个梦影子都没有过。
接下来的日子,石老婆子等着回话,耿六却推推脱脱没有个态度。好事不怕脸红,石广老汉便当面问起了这档子事。耿六犹豫为难了半天,稀哩糊涂连自己也不太清楚就答应了。石广老汉听了高兴,让女人趁热打铁玉成这档子姻缘。这当口石朝阳在失踪了一年多之后,偷偷地溜回家,他的一通当前形势,把老爹老娘的热心肠给分散降温了。
此时的石朝阳正二八经地入了共产党,而且在地方上还担任了一个小小的领导职务。他偷偷回家来,是自告奋勇,想游说陕坝头号人物耿光亮认清形势,把握机会,投诚共产党,演义这片土地上的和平解放大业。而青年得志的耿光亮,顽固不化,仍然坚持其效忠国民党的立场,不仅不与共产党接触,且表现的更为疯狂。有了革命经验的石朝阳,不敢贸然直接出面,他想到了太阳庙的耿六,说不定可以曲线影响一下耿光亮。
这一天傍晚,石朝阳走进了村里的耿家大院,掩紧了门户,和耿六在热土炕上压低了声音,言来语去谈了半晚上。耿六被说服了,而且信心十足,自愿到镇上的耿家大宅院去劝说耿光亮反水。他问石朝阳为什么不亲自一起过去呢?石朝阳说现在还不是时候,等下一步有了进展,他自会代表组织出面的。
耿六几乎等不到天明,在天光刚刚放亮,鱼肚白的光色还只有虚弱的一片时,他已经奔跑在前往陕坝的土路上了。他这般着急的不仅仅是石朝阳所说之事,更着急着二哥一家人现在是不是还蒙在鼓里,不知道危险的形势已经迫在眉睫了。
到了陕坝镇上,已经是前半晌,行人往来,商市如常,看不出一点点的紧张气氛,这让石朝阳半夜的语言传教形成的影响力,被眼见的真实所见给降低了许多。进入耿府大宅院,耿福地正在侍弄菜园子,刚浇过水的湿地,泥泞沾了他的鞋子和双手。耿六更迷惑了,一路上琢磨好的话,现在都没有了影子,他怀疑地叫了声二哥,说这些营生你咋还自己动手呢?耿福地双手互剔着粘泥,问耿六突然跑来,是太阳庙那边有什么事了?耿六这才接上了话,说确实有一件大事,反问二哥还不知道?耿福地心里就有点不踏实了,也顾不及清理脚上的湿泥,兄弟俩便走入了放话匣子的屋里。
密谈了半天,两人一前一后,各自一脸凝重走了出来。花白了头发的耿候氏早就看到了耿六的到来,见弟兄俩从来没有过的神秘样子,看上去肯定是发生了事情。她一时也心急不已,又不好上门去问询,看到两人出来,顾不及应答问候,先就惴惴不安地问了句乡下家里一切都好着了哇?得到耿六没事的答复,她才长出了一口气。
耿六在大宅院住了两天,没等到耿光亮回来,他耐不住性子了,让一个家人往县府里去叫人,说家里有急事。耿光亮正在忙着召开非常时期的非常会议,借以稳定人心,整饬队伍,控制危机的出现。他得了家人的传话,还是瞅空回到家里,没来得及更衣,就被闻声而来的耿六拉到了话匣子屋里,叔侄俩之间进行了从未有过的一次神秘的谈话。
谈话是由耿六开门见山开始的,耿光亮坐在红木椅上,腰杆挺得直直的,手不时梳理着油黑的头发,脸上看不出一点表情。耿六说了一通之后,才看出他的心不在焉,不由皱起眉头,话也跟着打住了。耿光亮这才有了点反应,挂出了一丝微笑说:“六爹,你这是上门给共产党当说客来了。”耿六有点恼怒,说:“什么说客不说客,我是你六爹,不能看着你犯糊涂而不管。”耿光亮漫不经心说:“那当然了,我要是连六爹的话都不相信,还去相信谁去。”耿六一听又来了劲,继续说:“人家朝阳也是为了报答你的救命之恩,才给我说了这么一大堆的理。你想想,这天都要变了,你一根杆子能支撑得住吗?何况这陕坝镇才有多大点地方!”说来说去,耿光亮似乎来了兴致,站起来在地上绕着耿六走来走去说:“这些理我都知道,我也知道六爹是为我好,为这个家好才来说这些的。可是你说了能管用吗!他石朝阳既然已经是共产党的人,那他为什么不亲自来跟我谈呢?要是他肯来跟我说这些,我愿意跟他谈。”耿六眼睛一亮说:“真的?”耿光亮又坐回椅子,翘起了二郎腿,很肯定地说:“当然是真的了,六爹你明天就回去给他传话,说我请他来镇上谈。”耿六笑了,乐滋滋说:“这就对了,我早就对人说过,我侄儿就是官再大,六爹的话还是会听的。”耿光亮嘴一撇应和说:“那还用说。”
大事谈妥,耿光亮回了东院,耿六乐颠颠去耿福地屋里说:“二哥,你还不相信,我硬是把光亮给说转了,他答应跟石朝阳见面详谈了。”耿福地先是精神一振说:“真的!”转而怀疑说:“不可能,我怕他是哄你呢。”耿六兴冲冲说:“当然是真的,我明天就要回去给他们搭桥牵线了。”耿福地愁眉不展地说:“那个愣头青这几年变成了两个人,做事和说话不要说外人了,就连我和你嫂子,都不知道他什么时候是真的,什么话是假的。”耿六自信地说:“光亮不会跟我说假话的。我还跟他靠实过呢。要不,咱们现在把他叫过来,你再问一下?”耿福地不吱声,一直静坐在一边的耿候氏插话说:“不要叫了,一会儿他会过来的。”耿六附和说:“对,对,一会儿咱们一起吃饭时,你们再问他就行了。”耿福地长叹了口气,自语说:“问不问都一样,他要是谋下的事,谁也改变不了的。但愿他还能听进点人话,脑子不要再缺弦了。现在的形势,蒋家王朝一眼看是不顶了,你说他还抱住不放,能有甚结果呢!”耿六反对说:“你们咋能这么看光亮呢,他脑子聪明的很呢,只是没人给他提醒罢了。”言下之意,仍然得意于自己的说服成功。
傍晚,耿光祖和耿秀芸放学归来,早开的晚饭热气腾腾上了桌,一家人围桌而坐,都不动筷子,心照不宣地等着耿光亮过来。郑仙娇像刚刚想起似的,说耿光亮又去了任上。耿六一时心里茫然起来,他只一瞥,正好与二哥投过来的目光相遇,彼此都有点沉重地避开了。耿候氏埋怨说这个娃越来越不像话,好容易回来一次,连顿饭都不吃就走了。郑仙娇为男人辩解,惹的耿二芸不高兴了,一时间言语争执。焦巧珍一语不发,只管逗着怀里的孩子。耿光祖胀红着脸忽地站了起来,又在耿六的示意下缓缓地坐了下去,先自动起了筷子。耿光德的两个娃也便没了限制,拿起面前的筷子跟进。耿六适时插话,说光亮忙得也是正事,不要管他了,娃娃们都饿了,还是吃饭吧。
耿六和耿二芸都没能阻止郑仙娇维护男人的热情,只静了片刻,饭桌上又开始了言来语去的争锋。早就一肚子火的耿福地,大手掌在桌上重重一拍,跟着一声吼叫,说都闭嘴吃饭,谁不识趣就滚出去。郑仙娇虽然不服气,只是小声咕哝了一句,不再言语。
直到第二天上午,耿光亮再没露面,耿六就要回太阳庙。耿光祖少言寡语送他到镇外的土路口,边走边听着六爹的训导,耿光祖只是不言,临了才提出不想念书了,说局势不稳,学校里有好多学生都回家去了。又说二爹二妈虽好,可那个姓郑的太麻烦,搞得家里难得安宁。耿六已经骑到了马上,只简短地说男娃娃家,考虑那么多干甚,多学点知识比什么都重要。耿光祖无言地点了点头,一直目送耿六远去。他不知道,骑在马上的六爹,心急中还夹杂着一丝不安,这其实就是人们所谓的生命的预感。
耿六快马加鞭回到太阳庙,直奔石家门外才收住马蹄。屋里走出的石广老汉,一脸晦气地瞅着他不说话。耿六有点莫名其妙,跳下马问老汉朝阳在家里吧?老汉垂头丧气,跟着满嘴怨言,说朝阳昨天晚上要不是逃得快,怕现在早被关到大牢里了。
一通询问之后,耿六才知道昨天半夜,一伙荷枪实弹的便衣包围了石家,说是抓捕逃犯石朝阳。耿六脑子里的第一念头是光亮骗了自己,气得咬牙切齿。他急急问石朝阳是咋逃出去的?说到这事,石老汉才流露出一丝庆幸的高兴。他压低了声音,有点神秘地说朝阳这两年混出息了,在耿六前面走了,他就说耿光亮这个人不能相信,还是先躲出去安全一些,所以前一天就不知去了哪里?
从石家出来,耿六发誓再也不管耿光亮的事,还自言自语说他死他活都是自找的。他嘴上这么说,心里还是七上八下不安宁,耿家在这大后套,老老少少可都是一根藤上结得瓜,如果光亮出了事,哪二哥二嫂都得跟着倒霉不说,自己也不可能置身事外歇阴凉的。可是这个瘟神听不进话,他是不碰南墙不回头,不见黄河心不死,等他闯下大乱子,那时怕就迟了……
耿六不知道,已经对共产党犯下不可饶恕大罪的耿光亮,是一支不可能回头的射出的箭,他的挣扎与疯狂,完全是当年赌徒心理的变异,是近于绝望的鱼死网破。家人的关心不但无法平静其心灵,相反让他骨子里的那股子狂放劲,如干柴烈火遇劲风一般腾了起来,以至平日隐忍不发的性格,变出连亲情都不能平抑的躁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