费了一个多月时间,终于营救出了老乡亲的儿子,耿六的心情特别好,他没有跟着石广老汉一行回村去,而是留在大宅院,陪了二哥处理一些秋收的琐事。他留下来还有一个原因,是耿光亮拿回家里的一个新奇玩意,让一家人爱不释手。这个东西是个方盒子,只要旋动一个按扭,里面就可以传出各种内容的声音,有的能听懂,有的听不懂。耿光亮说这东西叫收音机,那些叽哩咕噜听不懂的是外国电台的外国话。耿福地先入为主地记住了另一个名字,叫它话匣子,在他的认识里,这匣子里圈着许多会说话的灵魂。耿六知道二哥说得不对,但他没去深究,而是迷上了里面唱出来的咿咿呀呀的歌曲。
一时间全家人都被这话匣子给吸引住了,耿光祖从学校回来,首先就要到放匣子的屋外,听见有声音就不走了。听见没声音,一个人偷偷地溜进去,把那些按扭标识很快就熟悉了,而且互相对应着,调出的内容就更多。等到晚上的时候,全家人围坐在话匣子前,听里面又是演戏,又是讲故事,又是说新闻,那个乐呵劲是从来没有过的。耿福地自此便很少再到镇上的戏园了,还偶尔跟着话匣子哼几句戏曲唱腔。老失眠的耿候氏抱着耿光亮的小儿子,常坐在炕头上闭了眼睛听,脸上带着笑容,不知不觉慢慢地睡着了。
这种神奇的玩意太诱人了,耿六跟耿光亮又张了一口,说能不能再弄一个回来,他想带回太阳庙去享受。耿光亮答应了,却迟迟不给兑现,说是让人到大地方去买了,过一段时间才能回来。转眼半个月过去了,耿六不能不回太阳庙,走的时候恋恋不舍,如跟女人有了恋情一般。
乡下进入了让人难熬的冬季,天寒地冻,地里的活什么也干不成,人们无所事事地攒在一起,不是摸牌闲耍,就是推牌九赌博。耿六对闲耍还喜欢,对赌博却很反感,认为那不是正经人干的事。耿光德却是越赌越上瘾,不仅在太阳庙玩,还跟了人到外面去,输赢的头寸也越来越大。耿六劝说不顶用,便威胁要告诉耿福地。耿光德不高兴地呛白说:“我这算什么赌,一天输赢才那几个小钱。哪比得上我爹,能把人家万贯家产全赢到手。”耿六骂说:“光德呀,你爹那是赌吗?那是给光亮擦屁股,被逼上梁山的。现在你们享的福,那全是你爹用命换来的。你们一个个不知道珍惜,还说这种便宜话,你就不怕闪了舌头?”耿光德鼻子一哼说:“六爹,你快算了,我只是跟你抬杠才那么说。你说,这大冬天的,你让我受苦又能干甚?”耿六一下也说不出个名堂,只能拿腔拿调说:“干什么都比赌博强吧!这也是现在世道没落了,我们年轻的时候,你爷爷要是知道谁耍赌,那敢把谁手剁下来的。”耿光德反驳说:“快算了,在我们这个年龄的时候,六爹,你和我爹,你敢说你们在老荒地没耍过赌?我咋记得有一次,我爷把你赶出家门,几天不让回家,那是因为什么?”耿六脸上挂不住了,瞅了一眼嘻皮笑脸的耿光德,骂说:“没大没小的东西,说你点不对,指导你往好了学,你就给我胡乱嚼出这么一大堆没影子的事。”
两人正在暖屋子里辩嘴,石广老汉上门来了,请耿六到自己家里,说是杀了只老母鸡,请他去吃肉喝酒。耿六便撇下一脸得意的耿光德,出门去了石家。往饭桌上一坐,一杯酒下肚,他已忘了刚才的事,边吃边兴口开河地吹牛海说,内容一会儿是天上,一会儿是书里,再过一会儿,就成了亲身经历。
受了一辈子苦,一头花发,走路有点罗圈的石老婆子,忽然提到了耿六无家室的事,顺口想给他介绍一个媳妇,不知愿不愿意?耿六的谈兴被打住了,愣了片刻才反应过来,嘿嘿笑着说:“老嫂子你是想堵我的嘴呢,要不然咋想起这么个话来。”石老婆子忙解释,说自己是一时心血来潮,想起就说出来了。石广老汉也酒意上头,白发红脸缠着说:“我知道你结过婚,可那是十多年前的事了。现在你条件这么好,找个大姑娘都不成问题。到时要是再生个一儿半女,那日子可就过滋润了。”耿六有点迷迷瞪瞪,摆手又摇头,唱戏文般慢腔慢调说:“不找,不能找,找下就坏醋了,出门不自由,回家乱糟糟,哪比得了我现在,一个人吃饱,全家人不饿,多好。”石老婆子“咯咯咯”笑说:“我常听人唱光棍苦,没想到你唱的是光棍好,真是笑死人了。”又说:“我说的是我们二亲家的外甥女,人家模样长得好,比你可小十多岁呢。你要是有意思,我明天就说媒去。”耿六结巴出一串的不行。
从石广家回来,耿六喝得醉薰薰的,躺在热炕头上却睡不着。他让下人烧了一壶砖茶,自个儿一边吸卷烟,一边迷瞪着双眼,一阵阵的发呆。石老婆子的话,让他原本空空荡荡的生活,多了一桩心事。想着心事的他脸上一会儿晴朗,一会儿阴郁,就在一种半醒半梦的状态中,朦胧出一些模糊的人影子。他围着影子中的一位,几乎把脸都贴上了影子的脸,还是没看清影子的长相。他心里明白,这个影子是自己当年的结发,她已经遥远的让人连面目都想不起来了。思维忽然一晃,妩媚漂亮的六奶奶,摇一把鼓扇含怨带嗔当面责问说:“六哥,咱们说好一起走的,你咋就不辞而别了?”耿六无暇辩解,双手一抱,六奶奶轻巧如云飘了开来,似笑非笑看着他。耿六从梦中急醒了,看见家里喂养的大花猫,歪着脑袋正瞪着一双琉璃眼。他把猫往开一推,回味梦中的情景,自语:“大白天咋做了这么一个梦。”
受了这一番扰动,耿六的心思时不时便飘飘忽忽要想起六奶奶。还好年关来临,他跟耿光德安排好了一切,全家人要到镇上去过年。此时的耿光德,已经是四个儿女的父亲,两个大一点的都在镇上耿福地身边,两个小的跟着他们。
这一天,耿光德抱了两床厚厚的棉被,把一辆装饰着花窗飞檐的马拉轿车,捂成个柔软暖和的移动小窝,然后让老婆和两个孩子坐了进去。耿六则和耿光德各骑了坐骑,几个随从也骑着牲口,在半前晌动身往县城而来。一路上天寒地冻,西北风嗖嗖地吹,把人的耳朵吹得像刀割一样。等到了耿家大宅院时,几个骑马人胡子拉茬的嘴上,呼吸被冷凝成了亮白的霜粒。
提前知道消息的耿福地,早已经汤热屋暖地等候着,还打发家丁守在镇口,看见了耿六一行的踪影,飞快地跑回来先行报告。耿福地和老伴便都忙忙地迎了出来,远远地又是笑脸,又是招手喊叫。耿六快马扬鞭赶到最前边,见着二哥的第一句话,问的是给他的话匣子买回来没有?耿福地训他这么大岁数了,猴急性子还是改不了;又说这么冷的天先都回屋里暖和了,再慢慢说吧。耿六的那份迫切便冷了半截,把坐骑交给了迎过来的下人,自顾大踏步进了院里。
在门口影壁的边角处,耿六差点与泥塑一般的大灰驴相撞。大灰驴龇了长牙,抬起了有几分沉重的驴头,怪异地瞪着眼睛,一眨不眨。他摸了摸驴耳朵,也没有太在意就走了过去。
耿六草草地吃了点饭菜,避开了家人七长八短的啦话,径直来到了话匣屋,开始手忙脚乱调试起来。收到一曲好听的黄梅戏《天仙配》,剧中熟悉的唱腔让他神采飞扬,跟着哼哼,全没有注意跟了过来的二哥,更没有看出他脸上的凝重。陶醉了一会儿后,耿六埋怨光亮说得好好的,咋就还买不回新话匣子,让人在太阳庙燥得慌。耿福地替儿子分辩说:“他现在忙得很,常半月二十天不回家来,我和你嫂子想见一面都难。”耿六任性地说:“二哥,你们在镇上还能看个戏,听个说唱。我们在乡下,一到天黑人闲得难受死了。这话匣子你们要是不常用,干脆让我回的时候带着。等光亮弄回新的你们留下用就行了。”耿福地苦笑说:“这话匣子可不是光听戏用的,它还有大用场呢。”耿六不相信,耿福地正要解释,从学校赶回家的耿光祖,跑过来,一声略显生疏,又有几分脆生生的“爹”,让耿六心里那个滋味,别提有多美了。
耿六瞅着个子高长,脸圆身壮的儿子,满脸带笑夸奖说:“瞧瞧,在你二爹家,都吃成个胖子了。”耿福地也好评说:“光祖听话着呢,这一年多的学习,人更懂事了。”耿六颇有感触说:“他跟我一路上受了不少苦,也经历了几次难。现在好了,他要是能好好学习,将来也会有出息的。”
耿光祖扰了半天出去了,耿福地就说起了话匣子能报道国家的大形势,自己就是从这里边知道国民党的几百万军队,在一段时间里居然没能消灭弹丸之地的共产党,反被对手接二连三地给吃掉了许多力量。耿六一听心就忧虑上了,问说:“二哥,照你这么说,国民党是不是要完蛋了?”耿福地忧心忡忡说:“谁知道呢!话匣子里的国民党人说,共产党是兔子的尾巴长不了。话匣子里的共产党说,国民党是纸老虎,失败是必然的命运。”耿六问:“咱们对这些不太懂,那光亮咋说呢?”这一句问到了心坎上,耿福地叹息连连说:“那个愣头青,我跟说过多次,要他凡事往长远想,给自己多留几条路。你知道他说甚呢?”耿六问:“说甚呢?”耿福地说:“他说人一辈子走一条大路就行了,留那么多小路干什么!还反过来问我,说我一生谨小慎微,到现在又有几条路?”耿六噗哧笑了,“这个光亮,倒会说话。他就不怕共产党掌了天下,到时候可咋办呢。”耿福地说:“这个我提醒过,他听不进去,还说谁支持他就跟谁,谁反对他就打倒谁。六子,你说他张狂的能打倒人家谁呢!”
晚上,耿府的家宴只少了耿光亮一人,却多了一个神秘漂亮,有几分风骚的年轻女人。耿候氏介绍说:“这是光亮新娶的二房,叫郑仙娇。因为光亮忙的很,家里就没给他们办婚宴。”耿六两眼大睁,忍不住傻笑出声,先摇头后点头说:“这个光亮,真会给自己安排好事。”耿福地心中苦涩,把话题转移开了。郑仙娇是个见过场面的人,居然主动提出要敬六爹和大哥两杯酒,称谓叫得还特别亲切。敬过了酒后,郑仙娇又让几个小娃轮流着背诗唱歌,又是让大嫂讲故事。默坐的焦巧珍比较之下就显得有点窝囊,长相上也逊色了不少。
耿二芸对这位新嫂子爱理不理,反而和焦巧珍表现的亲近。郑仙娇想讨好小姑子,提意她也念一段学过的古诗。耿二芸没好气地说自己全忘了,又说念那些东西有甚么意思,说今天六爹和大哥回来,让他们多说点话才是。意识到自己太过活跃了,郑仙娇便说了句圆圆通通的话安静下来。酒在肚中蒸腾,耿六有点飘飘然,觉得这个新媳妇了不起,一看就是个有本事的女人。他也看出了耿二芸的心思,当时就反对说全家人坐在一起,就该快快乐乐才对。受到了维护的郑仙娇,对这位初次见面的六爹,投来一瞥好感的笑意。
耿六继续指手画脚谈自己的意见,屋门哐当一声开了,一股冷风嗖嗖而入。一家人顿时哑了声息,盯着洞开的家门,却迟迟不见有人进来,也没了后续的动静。耿光祖坐在向门的一边,起身过去看,被突然出现的一个大驴头吓得往后一跳,差点叫出声来。耿福地先是释然,后又有点奇怪,搞不明白这头在宅院里放任自留的驴,这么晚了不在槽头吃草料,跑来和家人凑什么热闹?耿六站起来哈哈大笑说:“想不到咱们家的老活物也来看大家了,它肯定是听到了你们唱歌的声音,才忍不住驴圈的安静,跑过来也想凑热闹的。”郑仙娇不明就理,嚷嚷要人赶快把驴拉走吧,说怪吓人的。耿福地不悦地瞅了她一眼,吩咐闻声而来的一个上年纪的仆人说:“把它拉走吧,多给上点细草料,它的牙口已经不行了。对了,天这么冷,给它找一间避风的圈棚。”耿六不等二哥说完,就反对说:“二哥,先不要拉走,它想进来就让进来看一看。咱们一家人今天除了光亮,可都聚全了。”大灰驴好象听懂了一般,目中无人,堂而皇之跨进了屋门,用一双充满哀怨的眼睛,扫描了一遍在座的家人,最后把视线锁定在耿六的脸上。它往前再迈一步,伸长了脖子,低了头嗅了嗅耿六伸过来的大手,龇开满嘴的长牙笑了。笑过之后,大灰驴又扫描了一遍全家人,不发一声地把头摆了摆,自己转身走了出去。
大灰驴的出现又离去,让耿家夜宴的气氛大受影响。耿六讲了一通这头家中老活物的传奇经历,除了几个小娃听出点兴趣外,其他的人都没了兴致。家宴便很快地结束了。
耿六和耿福地又来到了话匣子室,先还说着大灰驴的怪异表现,等话匣子一出声,就转了注意力。身上的酒意让两兄弟活泛了许多,耿福地手放在话匣子上说:“过去没有这个东西,咱们啥都不知道,现在知道的太多了,反而把人心麻烦的。”这一说,又跟午时的话题联系上了,耿六没心思再鼓捣话匣子,专心听二哥絮絮叨叨说:“咱们家要是还跟过去那样,也没啥可担心的。六子,你不知道,光亮这些年,一直把共产党当死对头对待,抓了不知道多少人,杀了也不少呢。这要是真变了天,那咱们家可就大难临头了。”耿六挠着头皮,问有什么办法能避免这事?耿福地说:“能有什么办法,听天由命吧。”耿六无言了。
大年三十,耿光亮一身喜气赶回家,说这一趟远门出的真值,他组建起来的县大队,如今有了一个名正言顺,属于国民党军队的序列番号,从此后,团队的经费和武器弹药,都由政府供应解决。他本人也终于得到了一个行政上正式任命的身份——绥西三县联合行政署最高长官,兼当地武装团队的总司令。讲到这一点,耿光亮不无得意说:“这几年我苦心经营的武装,这下子有了用武之地。有了这个名堂,我就可以放手大胆去做事了。谁要是不听话,闹造反,我的枪杆子都不是吃素的。”耿六也没多想,当时就泼了一句冷水话:“现在这种情形,国民党是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给你这个官当的,人家是不是利用你给当垫背的呢?”耿光亮辩解说:“我这次可是去了趟北平,那个大城市部队多得就跟蚂蚁一样。你们不要相信电台中的话,那是别有用心的人搞得瞎宣传。”耿福地插话说:“人多顶什么用,过去哪个朝代不是说倒就倒了。你六爹说得有道理,你还是多为自己想一想,能平平安安,宽宽容容地管理好一个地方,少树几个敌人,将来万一有个变化,也有个余地。”正在兴头上的耿光亮根本没有听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