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照旧渐渐地隐入了地平线，夜幕也依然徐徐从地层的深处升起。月光似乎看不见了，只有街灯在凛冽的风中抛撒出的清澈的光，泪一般浸透了脚下的大地，在地面上留下一片片晶莹的花。风带过满是枯叶的树，树窸窣着低语。街道上的车辆——一束束锋利的箭矢，呼啸着飞过。

  W街上，那个不起眼的公交车站旁边，一个瘦削的身影立在那里。他穿着很厚的衣服，脸庞已经被一阵阵的风抽打得通红。第一辆、第二辆、第三、四、五……他纹丝不动。

  尽管夜晚寒意逼人，尽管这一切都仍将持续下去，他的身体却丝毫没有打颤。

  很长一段时间以后，他做出了自己的第一个动作——从上身外套的口袋中抽出手来，挽起袖子，低头看向腕上的手表。手表的声音是微弱的，但很清晰——至少对他自己而言。秒针在强烈的气流中不住地摇摆着。随后，一些喟叹从他的口中吐出：

  “都过了六点半了，她为什么还没有来呢……她跟我说过会在这个时间到的……如果，今天我再见不到她的话……”

  这句话在空气中凝结成了无数细小的冰晶，又转瞬消散。

  他的内心发生了一些难以言说的变化。他似乎对某些事情有着强烈的预感。他内脏深处传来的炙热，和从皮肤穿透骨髓的寒冷，使他处于冰火两重天的折磨之中。他终于开始不自觉地跺起脚、搓起手来。

  他似乎想逃离这里。但他被一根铁索紧紧地栓住了。他无论如何用力地挣扎，却无法离开。他的面部逐渐扭曲，莫大的苦痛被写在表情之中。

  他又看到街边上的几对伴侣，紧紧地扣住对方的手，互相说着什么甜蜜的话语。这使他陷入了深深的追忆之中：柔顺而浓密的秀发、温柔动听的声音、弥漫着香气的衣襟……

  “哪怕，只能和她拥抱几秒钟，也是很温暖、很愉悦的啊……或者……”这样的思绪如同一个个音符，谱写出了一首动人的抒情曲，在他的脑海中回荡着。

  他彻底地陶醉在其中了。他忘却了周围的一切。他又回归到了静止的状态——但一双目光急切地在人群中寻找着。他眼神中的每一根血丝，都是一只抓手，急切地想要从无止息的洪流中捕捉到什么。

  不知是他把自己拉入了这洪流，还是洪流裹挟着他——他起身走上了人行道，在人群的缝隙中穿梭起来。他用一个猎者的目光打量着他目力所及的每一个行人，直到有一个人和他相撞……

  “喂，你这家伙看不看路啊！”

  “对不起，先生……对不起……”

  这时，他猛地警醒了过来。刚才脑海中的情境都化作了五颜六色的泡泡，旋即破碎了。一些另外的事情，又像梭子一般被嵌入了他的思想中。他又看了看手表。

  “啊！不好！已经七点二十分了……”

  他环视四周。他的目光无法再投向人群，而是定格在了路边。他一只手提着手提箱，另一只手朝着路上一辆闪烁着“空车”两个字的出租车，不停地挥着……

  “万幸，万幸……”他心里想着。

  “您好，师傅。去火车站。”没等司机开口，他便说道。

  高峰期已过，道路稀疏了不少。出租车疾驰着，好像从大地上划出了一道长长的光的裂缝……

  “亲爱的，虽然你约定好在××公交车站旁边等我，但我并没有等到你。我还有急事，需要先去等火车了。也许是人太多我没能从中发现你，如果如此，我深表歉意。也许是你有其他事情没有准时回来，这样的话，就请先回家吧，愿一路平安……”——坐在后座上的他，轻轻地敲击着手机屏幕，随后按下了“发送”键。

  “我确实因为一些事情，路上慢了一些。等一会儿再跟你说。希望你工作顺利，也要平平安安的。永远爱你。”——她的回复从来都是那么迅速，那么简短，那么不失情意。

  虽然因为刚才发生的小插曲而感到些许不快，但此刻他又从中汲取了一丝慰藉。他的嘴角浮现出一丝淡淡的微笑。

  一会儿，他便到了火车站。他在候车大厅里，随便找了一个位置坐下，然后打开手机，和她交换着相思的言语。他身上的寒冷渐渐被驱散了，取而代之的是分布在身体每一个角落的温暖。

  “由A发往B的××次列车马上就要开动了，请乘坐本次列车的旅客提前检票进站……”广播的声音太过仓促。他一只手将手机迅速放在口袋里，另一只手拿着行李，向检票口一步步地靠近。

  列车缓缓运行起来，逐渐加快，远离着她所在的城市。他的口袋里传出“叮”的响声来。坐在车窗边的他看了一下手机，开始读起来，“亲爱的，我已经来到那个站点附近了，很快就回到家中。一切都很令人放心，请你不要担忧……”读着读着，他不自觉频频地点起头来。

  “好的。我已知晓。我会认真完成工作，为了我们的幸福……”他回复道。

  罕见地，他的消息并没有得到迅速回应。他看了一下对话框，上面没有“对方正在输入”的字样。拥挤密闭的车厢里面，他头上豆大的汗珠一滴一滴地渗出。手表上分针和秒针转动的声音，一遍又一遍地叩击着他的心脏。他焦急地等着，但每当响起“叮”的时候，他收到的只有工作群里面的公告，以及客户提出的要求……他还给她打了几次电话，然而，每次都只能听到话筒里传出的机械的声音，“对不起，您所拨打的号码暂时无人接听……”

  时间如同一个世纪一样漫长。午夜时分，他到达了B站。他在附近找了一家最便宜的小旅馆，稍作休息之后，便赶去开上午的工作会议了。

  一直到了午饭时间，他才又有空看了一下自己的手机。平时很少看微信公众号的他，今天却鬼使神差般地点开了“A市在线”公众号。如同一束激光的消息，在刹那间，击中了他的视网膜。

  “昨夜八点二十五分许，在我市W街上，一辆摩托车与一名女士×某相撞，女士经抢救无效身亡……”

  他的眼前突然变得天旋地转。他的心像是一个行将拆除的房间一样，所有的设施都被移走了，空荡荡的，但地上还残留着一些杂物，其余的一切，都不知滑向何处了。他的每一根汗毛都直竖了起来。他放下餐具，无意识地使出全身力气握住手机，好像要将它捏碎……

  他接着扬长而去了。他的盘子里还残留着一些剩菜——过去他从来不会浪费哪怕一丁点食物。

  下午，他按照原先计划的流程去同合作伙伴谈判，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表现得十分平常。直到晚上。

  ……

  又是一个凄冷的夜晚。窗户朝东，后半夜，残月。已经熄了灯的旅馆房间里，枕巾上流动着一些皎洁的月光——一名不幸者的痛苦的、悲哀的眼泪。

YaOng

2024.10.24-2024.10.2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