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隆重的婚礼，最惨淡的落幕

在南京城长乐路段的内秦淮河上，有座武定桥。该桥初建于南宋淳熙年间，距今已有800多年。到了晚明时期，这座桥因与六朝金粉的夫子庙相连，上演了无数香艳缠绵的温柔情事，譬如说南京历史上那场最盛大的婚礼，就曾在这里上演。

那是崇祯十五年秋，夜晚。五千名士兵从武定桥一直排到了内桥的国公府门口，他们每人都手持一盏大红灯笼，将桨声灯影的秦淮河照得如白昼般明亮。

而在平整的石阶路上，一座四人抬大红花轿正晃晃悠悠地前进着。头戴簪缨冠、身着大红吉服的新郎官朱国弼骑马走在前面；17岁的新娘子寇白门含羞端坐在轿中，那颗心也随着花轿的起落一颤一颤，像做着一个悠远而幸福的梦......

寇白门，被当时的人称为“秦淮八艳”中的“侠女”。她的人生起落幅度之大，堪称秦淮八艳之首。

她先由社会最底层的娼门一跃入龙门，被大明国公爷朱国弼以最隆重奢华的婚礼迎入家中做姬妾；接着又在朱国弼被清廷囚禁后重返娼门，数日间筹集万金把丈夫赎了出来，最后却因与婢女争风吃醋而含恨离世。

（一）那场超豪华的世纪婚礼

寇白门，单名一个湄字，白门是她的号。明末天启四年，她出生在金陵钞库街的寇家大院。尽管这样的人家门第不高，但收入颇丰，即便在金陵城，也可以说是数一数二的大户，用日进斗金来形容也毫不为过。

历史留下的相关资料实在是少之又少，后人只知道寇家世代娼门，社会地位很低。娼门是明成祖朱棣靖难之变的产物。当年朱棣从侄子建文帝朱允炆手里夺得天下，杀了一大批忠于朱允炆的臣子。这些犯官的妻女，朱棣就让她们入了娼籍，世代为娼。

所以说这些女子原本都是书香门第的官家小姐，知书达理、文采俊秀，颇有大家闺秀的才华、风采与气质。但一场政变，却让她们从金字塔的最高层，跌落塔底。

寇白门自幼就在这春风十里的秦淮河畔长大，看惯了垂柳依依、明波画舫的销魂美景，过惯了轻歌曼舞、丝竹管弦的日子。或许是因为有父母精心呵护，她没有学会青楼子女的迎来送往、圆滑世故，相反，她为人率真豪爽，勇敢热烈。

寇白门和秦淮河畔诸多姐妹交情极好，即便在一堆美人堆里也很出挑。当时的文人墨客形容她“白门娟娟静美，跌宕风流，能度曲，善画兰，能吟诗”。

出道即巅峰，这就是寇白门的人生。崇祯十五年暮春，17岁的寇白门遇到了她的白马王子——保国公朱国弼。

朱国弼家世显赫，是大明第八代保国公。据传朱家的祖上就是当年随朱棣起兵的名将朱能。一场战乱，让胜利者朱家世代候门，也让失败者寇家沦为世代娼门。没想到百多年后，两家的后人以如此方式又纠缠在了一起。

朱国弼此人风流成性却又才华横溢，知书达理且谦恭和善，强烈地吸引住了17岁的少女寇白门。而寇白门美艳动人的姿色、腹有诗书的气质乃至豪放不羁的性格，也让这位国公爷刮目相看。所以才有了文章开头那一幕。

明代官府有令，乐籍女子无论是脱籍从良还是婚娶，都必须在夜间进行。所以寇白门的婚礼在晚上进行，在一对对红灯的掩映下，她风风光光地嫁入了豪门。

坐在花轿里的寇白门，无疑是幸福的。作为一个娼门女子，还有什么比脱离娼籍、从良出嫁更让人快乐呢？更何况，这位夫婿，也是自己挑选、喜欢的，身世显赫、才华出众、一表人才。得夫如此，夫复何求？

那一夜的寇白门娇羞如一朵开到正好的秋海棠，映红她面颊的，不仅是大红花轿，还有满满的憧憬和梦想。那是寇白门最明艳动人的一刻，她不仅是最美的新嫁娘，也是代表着整个家族、成功打了个翻身仗的人生大赢家。

幸福冲昏了她的头脑，她忘了白居易那句诗“世间好物不长久，彩云易散琉璃碎。”

两百年后，有位奥地利作家又写下这样的句子：她那时候还是太年轻，不知道命运的馈赠，早就暗中标好了价格。历史真是惊人的相似啊！

（二）女侠谁知寇白门？

繁花盛景，终究抵不过似水流年。这段令人艳羡不已的婚姻仅仅维持了两年。

寇白门过门后才发现，这个家里的女人实在是太多了，除了自己，还有各房妾室，还有很多歌女舞姬，甚至还有小道姑。

在这个富丽堂皇的安乐窝里，每个女人都变成了被豢养的金丝雀，包括自己。这让一向率真爽利的寇白门如何受得了？

更让她难过的是，朱国弼就像个不知足的孩子，他只享受追求的过程，再好的东西，真拿到手了，反倒无所谓了。他成功地把世界上最美的女人娶回了家，却让她独守空房，而自己仍然在烟花柳巷中打情骂俏、夜夜笙歌。

如果历史一直停留在崇祯十五年，那么寇白门给我们留下的，只是一个云烟深处的怨妇而已。可惜，历史的车轮滚滚而过，大清帝国南征的铁骑风驰电掣般席卷了中原，一步步向江南逼近。对窛白门而言，哪怕是安稳的日子也到了终点。

大清顺治二年5月，定远大将军多铎率军直抵南京城。南明小朝廷的皇帝仓皇出逃，剩下的一帮大臣决定投降，其中就包括这位世受皇恩的保国公朱国弼。他和钱谦益等人一起，冒着瓢泼大雨跪在南京城门口，双手高举降表请降!

投降，意味着让出了自己命运的支配权，把它交付给他人任人宰割。朱国弼被举家迁往北京软禁，清廷甚至还断绝了他的经济来源。为了活命，朱国弼想到了变卖自己的姬妾。连自己的性命都堪忧了，还要这些莺莺燕燕干什么？

在一片惶然无措的哭泣声中，聪慧果敢的寇白门变成了一道独特的风景。她想的很清楚：自己又不是鲛人，眼泪不能变珍珠，哭有何用？与其浪费精力抱怨哭泣，不如对着人生挥舞着拳头，尽力蹚出一条路来。

尽管痛恨朱国弼的薄情寡义，寇白门仍冷静地说道：“卖妾所得不过数百金。若使妾南归，一月之间当得万金以报公。”朱国弼思忖良久，点头答应。

寇白门带着一名婢女，一路疾驰，回到了故乡金陵城。在姐妹们的帮助下，一个月之后她果然筹集到了两万两白银，把朱国弼给赎了出来。

也许是深受感动，也许是认识到了寇白门的能量，朱国弼又想重归旧好，但寇白门只是还给他一个轻蔑的笑：“当年你把我赎出娼门，今日我也把你赎了出来，自此我们两不相欠，一刀两断吧。”

这就是寇白门的做事逻辑：欠债还钱，欠恩报恩，所以我能千里奔袭，筹款赎人；但我要的爱情是纯粹的，容不得一丝龌龊和苟且，所以我割袍断义，一别两宽、各生欢喜。

（三）红颜弹指老,刹那芳华

锦绣十里春风来，千门万户临河开。寇白门又回到了秦淮河畔，筑起了一座小楼，重新开启了卖笑生涯。虽然正值双十年华，但寇白门的心却被生活噬咬的千疮百孔，不复当年的纯洁模样。

日子如流水般淌过，某一日醉酒微醺，寇白门揽镜自照，看到铜镜中的女人已是迟暮苍颜，眼角的皱纹无法抑制地蔓延开来，鬓边的青丝也多出了几茎华发。原来，自己真地是老了啊。

寇白门心有不甘，于是开始在少年身上寻欢作乐，来麻痹自己日渐枯萎的神经。她认识了一位韩姓少年。她想着法子对韩生好，宠溺地满足他的一切要求。

但春风一度后，韩姓少年立马就把目光转移到了别处。毕竟，欢乐场里年轻、新鲜的身子多的是，自己又何必被一个半老徐娘给拴住？

民国时的张爱玲在给胡兰成的信中写，爱你，低到了尘埃里。但让她痛苦的是，倘若一个男人从内心深处不喜欢你了，你就是低到尘埃里，也是没有用的。

寇白门也是如此。有一天，她拉着韩生想要寻欢作乐，可是韩生却多番推辞，寇白门也只能作罢。可谁知就在她准备睡下时，突然听到隔壁传来了笑声，正是韩生和她的婢女。

寇白门怒气攻心，她拿起一根棍子，闯进隔壁房间，劈头盖脸地向婢女打去，直到打得精疲力尽、气喘吁吁。她无力地斜倚在榻上，泪水轻轻滑落。她已经没有力气再去愤怒了，她的心已经死了。

数日后，寇白门离开了人世，带着三十多年来对人世间的幸福、悲苦、欢乐以及失望，离开了她终究逃不脱的秦淮河。

在临死那一刻，寇白门做了一个梦，她梦到自己变成了秦淮河。外人只能看到那欢乐销魂的表面，唯有她自己，听到了河床深处传来的那声声呜咽。

这就是寇白门，一个明艳爽利的女子。爱的轰轰烈烈，恨得肆意张狂。她可以把生活过成一杯辛辣的烈酒，一杯醇苦的咖啡，但绝不会是一杯温吞的白开水。试问我们自己，你是想要烈酒、咖啡，还是温水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