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眼睛分不出十七岁和二十岁的女孩哪个大,在我看来她们都是孩子。今天吃饭时让娃儿分辨哪位是大姐,他看了半天却指了指二姐。他也看不出来,因为他太小了。我看不出来,因为我已经太老了。她们都是一样细嫩的五官,透着少女的清新。二姐想了想说:“严格来说,我还不满十七岁,我只有十六岁。”她俨然一副小大人的模样,原来人生还有十字打头的时光,而我已经属于找不到来路了。我的脑子里突然蹦出来三个字——“小老人”,这就是我现在的真实写照吧。
抬眼看周围的人,除了真正的老人,剩下的很多都是像我这样的“小老人”。乡下人因为日晒雨淋,又不注意保养,也不化妆,看起来肤色暗沉,肤质又很粗糙,女性过了三十岁,那就是真正的妇人,从她们身上再也找不到一星半点的少女感。但就是这些毫无少女感的妇人们来来回回地走动,这桌吩咐两句,那桌嘱咐两句,带着一种脚下的土地赋予她们的脚踏实地的自信,丝毫没有容貌焦虑和年龄焦虑,和城市那些时时刻刻关心着自己的容貌、对年龄讳莫如深的女人们简直有天壤之别。
所以在这里“小大人”们和“小老人”们除了前者嫩一点、后者老一点没什么本质的区别。“小大人”终究也会变成“小老人”,不过是多几条皱纹、多几分老练罢了。在城市里我经常会感慨某某孩子看起来那么纯真,而他父母却一脸市侩气,想到这个孩子终究也会变得一脸市侩,让我扼腕痛惜。只有一次,一个孩子让我大吃一惊,明明不过十三四岁的年纪,举手投足和说话腔调却像极了三四十岁的油腻中年人。
城里人容易沾染上市侩气,乡下人容易显得土气,但两者让我选,我还是宁可选后者。更何况现在乡下的年轻人渐渐的也不那么土了。记得几年前刚来这里,大姐黑瘦的脸,竹竿似的细胳膊细腿,和美完全联系不到一起。但去年来的时候,她已经出落得亭亭玉立,也许是脸上擦了点粉,显得白白净净的,修长的眉眼间流转着妩媚,令我也忍不住多看两眼。二姐这些年除了个子长高了,其余没什么变化。总是披头散发,一身乌糟糟的衣服,也不知是原本颜色深,还是穿久了变脏了。但二姐是健硕而活泼的,和大姐欲语还休的性格形成鲜明的对比。
如果说大姐是纤细的,二姐就是圆润的,圆润的脸庞,圆润的眼睛,圆润的鼻子,和她圆润的长相一样,心思也是八面玲珑。就像一切聪明的但又不爱读书的孩子一样,她的心思全放在察言观色上。娃儿刚来这里,她就时常跑过来陪他玩,他坐在条凳上吃饭,她在他身后用双手扶住他,以免他摔下来。我们对她说:“等你长大以后,欢迎来上海做客。”她不假思索地脱口而出:“等到那个时候,你们早都不在了吧。”乍一听,我们都已经作了古,一个孩子不经意的一句话就提醒我们,我们中间横亘着无法逾越的时间鸿沟。她马上补充道:“我是说到那时你们已经离开那里了。”我跟她说我是上海的土著,她仿佛回过神来,看了我一眼说:“你还很小吧?”一句话说得我心花怒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