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谱牒春秋》
祠堂的青砖上还凝着晨露,案头《虹川倪氏宗谱》的线装本已摊开第七日。苏轼"此心安处是吾乡"的墨香,正从泛黄纸页间氤氲而出,与檐角风铃的清响缠绵成歌。
修谱如绣锦,每针都牵着千年血脉。虹桥倪孔杰先生送来的世系图,墨迹犹带松烟香,原人大副主任榕棣公的电话,让沉睡的宗族记忆在春风里舒展。最难忘永嘉水岩房千勋婶——她裹着褪色棉袍撞进祠堂时,檐角麻雀正啄食昨夜遗落的供果。当她指着谱上"千勋"二字,说大儿子的魂魄飘在山西煤窑时,穿堂风忽然卷起案头《素亭诗文集》的残页,林素亭先生"梅须逊雪"的绝句在风中簌簌作响。
这位母亲斜翘的拇指,像枚未盖全的朱红印章,刻着二十年状告县令的跌宕。她布满裂痕的掌心,既捧过岭南梅花的暗香,也攥着判决书上的官印红泥。我望着她发间别着的塑料发卡,恍见古时烈女叩击登闻鼓的剪影,在二十一世纪的晨光里重生。
午后往南塘山岙,疏港大道的夕阳正为天津兄弟的白宫式别墅镀金。琉璃瓦当折射的光斑跳跃在车窗,恍若撒落人间的星子。这位身着韩版西服的商人,腕间百达翡丽滴答着新疆棉田的季风,谈笑间吐出的烟圈缠绕着任达华式的冷峻。他的铜门上兽首含环叩响的,是另一重江湖的门铃。我忽然想起清晨千勋婶龟裂的指甲,两种命运在玉环湾的海风里短兵相接。
暮色中驱车过淡溪水库,山岚漫上车窗时,恍入泽基的水墨长卷。梯田层叠如碧玉磋磨的棋局,野樱纷落处,老屋炊烟袅袅升起唐宋的平仄。村口石磨盘坐着穿蓝布衫的阿婆,她眼角的皱纹里沉淀着《虹川倪氏宗谱》里某页泛黄的记忆。此刻方知,所谓"世外桃源",不过是有人替你守着陶渊明的菊花篱。
归途夜灯如豆,翻看《素亭诗文集》校样。林素亭先生"雪却输梅一段香"的注脚旁,不知谁添了新句:"心安处即是故园"。忽然莞尔——这辗转寻访的半个月亮,照见祠堂青砖的苔痕,也照亮白宫外墙的大理石;映着千勋婶眼里的星光,也映着南塘书记杯中的红酒。而所有离散与聚合,终将在泛黄谱牒里归于平静的墨色,如同永嘉岭梅的幽香,永远比雪线多三分春意。
此刻方懂东坡真意:心安处不必是雕梁画栋,不必是金玉满堂。它可以是祠堂里未干的墨迹,是母亲布满老茧却温暖如春的掌心,是泽基梯田上永不凋谢的野樱。当岁月在谱牒里沉淀成琥珀,所有的漂泊与寻找,终将化作一句:"此心安处是吾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