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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北京的冬天冷，早晨尤其冷。尽管天上最后一颗启明星已经退去，可太阳仍像个羞涩的大姑娘，迟迟不肯露出头来。在这干冷、萧瑟的寒冬里，一切显得那么安静、肃穆。远处供暖的烟囱在呼呼地吐着白烟，白烟随着风向不停地舞动，然后在空中慢慢地消散开去。淡淡的雾霭笼罩在西郊这片平房的周围。

李雪娥居住的出租屋，墙高，门窄小。早晨她被尿憋醒，想上厕所。屋子里光线暗淡，她闭着眼睛，摸索着打开灯，眼睛接触光线的刹那还是刺得睁不开眼，她忙用被子盖住脸。适应了几分钟，脸又从被子里探出头来，眯着眼睛看了看墙上的挂钟，快六点了。她坐起来掀开窗帘的一角，天刚蒙蒙亮。玻璃上结了一层厚厚的窗花，白色的窗花让人看了更觉得冷，她不禁打了个寒战。

她又躺下，睁开眼睛看着有些白里泛黄的棚顶发愣了几秒钟。心里骂着：这该死的冬天怎么这么冷？早晨上个厕所就像是在上刑。然后鼓足勇气，起身披上棉袄，穿上奶奶做的厚棉裤，趿拉着厚棉鞋，打开门把手，把棉袄两扇衣襟一抿，就往外跑。早晨没人注意她的形象，天再冷，即使再不愿起来，也得上厕所吧。

公共厕所离住处不远，解决了内急，她感觉轻松多了。自然又想起老家，老家从来没有这么冷的天，北京让她见识到了什么是数九寒天，滴水成冰。

她赶紧顺原路跑回屋。一眼瞥见桌子上昨晚炖鸽子的锅，里面堆着横七竖八的碗筷，碗边儿、筷子上还凝结着米白色的油渍，看着就恶心。地上还有几个烟头和吃饭时不小心掉落的啃鸽子骨头的残渣。昨天晚上，要不是多喝了鸽子汤，也不会这么醒来。

昨天傍晚的时候，行健和米箩带了四只鸽子来，几个人把鸽子拔了毛，破了膛，去除内脏，收拾干净后，就在炉子上把鸽子炖了。

他俩一边干活，一边说起这些鸽子的来历。行健说，鸽子还是他俩用弹弓射杀的，鸽子主人和同屋其他人还不知道是他俩干的。说完脸上露出得意的坏笑。雪娥骂他俩不地道，还说，指不定丢鸽子的人多着急呢？可说归说，毕竟扛不住鸽子汤和鸽子肉鲜美的味道，自己还是吃了不少。

三个人还喝了酒，抽了烟，在一起谈理想，谈发财，谈各自打工遇到的新鲜事儿……吃完饭已经很晚了，雪娥感到头晕晕乎乎的。行健和米箩走后，她简单收拾一下，划好门，就睡了，碗筷也没洗，地也没扫。幸好是大冷天儿，也没有馊味。她有点自责，昨晚勤快一点儿就好了，谁希望一早睁开眼就看到屋子里乱糟糟的。

她两手伸进被窝，出去被冷风一吹，没了困意，还睡不睡呢？可天还没大亮，起这么早干嘛？九点半才上工，时间还早着呢，一会儿起来再收拾吧。这样想着，她又脱了棉袄、棉裤快速躺回被窝里。被窝里余温还在，她在肩膀处捂紧了被子，只露出头来。闭了灯，开始胡思乱想起来。

她想起了卢琴，以前她和卢琴合租了这间屋子，卢琴走后，房主还没租出去，现在只有她自己住。

夏天的时候，卢琴在花川酒吧当服务员。她身材高挑，长得清秀，是个内向腼腆的女孩。一天在酒吧上班时，被几个混混调戏，一个不认识的胖子打抱不平，站出来帮了她。可那个胖子寡不敌众，被几个混混打成了傻子，据说父亲从老家赶来，带他回了老家。

卢琴很过意不去。发生那次事件不久，她也回了老家。临行前，雪娥去车站送她，她劝雪娥也早作打算，说北京不是她们这种打工人做梦的地方。

其实雪娥当时有些动心，只是她和发廊的老板红姐有约定，要干到一月末，做人不能失信。还有半个多月就到期了，她有点拿不定主意是否继续干下去？不干这个，回老家能干什么呢？

六年前，自己就是不想干那些没完没了的农活，才来到北京。那些农活不仅累又不赚钱，她不愿像父母那样，过着一眼看不到头的生活。在北京打工挣钱也苦也累，但是比在家里挣钱容易，还干净。自己养活自己没啥问题。只是一想到来发廊的那些不安分的男人，总想在她身上揩油，就让她生厌，可雪娥从没让那些人得逞。

来北京之前她是那么兴奋，想出来开开眼界，见见世面，多多赚钱，可自己又没什么手艺，在老乡的介绍下，干过小餐馆服务员，超市收银员等好几个临时性工作，一年前经老乡介绍来到春天发廊当小工。

春天发廊在一家建筑工地附近，这里来来往往的人多。老板娘是天津人，叫红姐，离异，无孩，今年三十多岁，她负责剪头，烫头。雪娥负责给客人洗头，染发，打杂，也做按摩服务。发廊不大，里外两间，条件简陋，但消费价格比别家低三、五元钱。

鱼找鱼，虾找虾，在附近住的人身份和她差不多，有贴小广告的，外地来的农民工，饭店服务员……，这些外来务工人员不舍得花钱，剪头挑最便宜的发廊，所以生意还不错。

这几年，雪娥挣的是辛苦钱，每天下了工回到住处，累得要死，不是吃就是睡，身体慢慢发胖。

雪娥哪都胖，但胖得均匀，协调，不蠢。胖乎乎的手，胖乎乎的脸，胸部丰满，走路颤巍巍的，身子浑圆。

胖可能穿衣服不好看，但是能吸引部分男人的眼球。对于这些常年离家的男人，能看看女人，听听女人说话，他们就很满足。

环境改变人，雪娥刚来北京的时候，听老板话，干活认真，常受同伴欺负。性格也从最初的唯唯诺诺，变得干脆火辣。因此，那些不安分的男人也轻易不敢对她动手动脚。

一次行健来剪头，雪娥和他一攀谈，知道他是贴小广告的，也来自贵州农村，虽然和雪娥在不同的城市管辖，但生活习惯大体相同。在北京，是一个省的就是老乡，他们很亲切。行健又介绍米箩来剪头，一来二去几个人慢慢熟悉起来。

赶巧都休息的时候，他们就聚在一起吃吃喝喝。每次来的时候，他俩都不空手。买来一些吃食，最近几次常带着几个死鸽子过来，拿来之后，几个人炖了吃。

他们边吃边聊，天南海北地能聊上半天。吃完之后，有时打打扑克牌。可是不管多晚，雪娥从来不留任何男人过夜，这是她的底线。

02

雪娥想着想着打了个哈欠又睡了个回笼觉，还做了梦。梦见她在发廊里给一个男人洗头，之后那个男人又要求按摩，按着按着，男人突然转过身来，开始对她动手动脚，她一边和那人撕扯，一边拼命地喊人，却喊不出声来。她猛然惊醒，原来做了个梦。她讨厌这些男人也讨厌自己。可是自己没什么技术，也只能做这些简单的工作，有哪个女孩子愿意做这样的工作呢？

太阳暖黄的光线透过窗帘照进屋子里。她扭头看了看时间，八点多了，也该起来了。她快速穿好衣服，拉开窗帘，叠好被子。

出租屋没有热水，她事先准备了暖壶，灌了热水瓶，兑好温热的水，先去刷牙。

屋子里冷，脸盆里的水冻了一层薄冰碴，她倒入暖壶的热水，盆里的冰化了，水温热，它披着毛衣，撸了撸衣服袖子，简单地洗了两把脸。往脸上撩水的时候，还是不小心把袖口弄湿了一点，湿乎乎地难受。她在心里埋怨自己不小心，洗完脸赶紧换了一件干爽的小衫。

每天的化妆最耗费时间，这是做美发从业人员对别人最起码的尊重。

她站到镜子前看着自己的脸。这几年自己学会了抽烟，本来白皙的脸庞有些暗黄，还起了几个痘痘，隐隐地疼。由于经常熬夜，眼圈发黑，眼睛大而无神。自己刚来的时候不到100斤，巴掌大的小脸，现在快160斤了，脸盘快赶上圆盆。照这样发展下去，很容易到200斤。

由于天天涂口红，唇色发白，有些病态。头上的卷发乱蓬蓬的，像一堆乱草。自己才24岁，哪还有年轻人的样子，分明像四、五十岁的大妈。

她叹了口气，打开化妆盒，开始在脸上涂抹起来。先是涂上化妆水，之后是乳液，接着日霜，粉底，脸上像糊了一层白灰。她又用毛刷打上腮红。拿出睫毛刷，抬起头小心地向上刷眼睫毛，又眨眨眼睛，以免黑色的液体粘到下眼皮。口红是最后一道工序，先上唇后下唇，均匀地涂抹好，上下嘴唇再贴在一起抿两下，大红色的口红令雪娥的脸色顿时有了生气。她又对着镜子看了看牙齿是否粘到口红。最后360度再仔细地端详一遍，脸上涂抹均匀，才盖上化妆盒。

她拿起小喷壶灌了一些凉水，喷到头发上，用手抓一抓，再喷上啫喱水，显得柔顺多了。一番精心打扮之后，和之前判若两人。本来的样子不见了，但看上去像带了一副假面具。

刚来北京的时候她不化妆，现在不化妆出不了门。那时很清纯，不像现在这样俗气。那时的眼神如同她的人，单纯，质朴，总爱把人往好处想。几年的打工经历，她变得深沉，世故，眼神也变得凌厉，刁钻，一副不好惹的样子。可是人总要长大，是会变的。不知不觉间，她把从前的自己不小心弄丢了，再也找不到曾经清纯的影子。

看到盆里的碗筷还没洗，她倒了些凉水又兑了些热水，把碗筷洗干净，归置好，接着把地扫干净。

看看时间不早了，雪娥换上黑色薄绒紧腿裤，登上小皮靴，穿上棉袄。这些东西都是在秀水街买来的，便宜、好看但不暖和。天再冷，也要顾及到自己的形象，要想美丽就要冻人，太胖的形象示人不大好。减肥又没信心，试了几次均告失败。主要是自律性太差，不光懒惰还管不住嘴。她常自我安慰，胖点也好，有病掉几斤也不心疼。临出门，她又前后照了照镜子 ，比较满意自己的穿着打扮。

03

刚走出屋，她接到了老家那边打来的电话，手机里传来奶奶苍老而又温暖的声音。

“小娥，吃饭了吗？该上班了吧？”

“奶奶，吃过了，正在去上班的路上呢。您身体怎么样？”雪娥撒了个谎，如果说自己起来得晚，没吃早饭，奶奶又会絮絮叨叨说个没完，什么注意身体啦！按时吃饭睡觉啦！……这些话她听得耳朵都要磨出茧子来。

“我挺好，快要过年了，今年能回家不？”奶奶的语气里尽是和她商量的口气。

“奶奶，我最近挺忙的，还没考虑好。”雪娥如实回答。

“奶奶想你了，你去年过春节就没回家，今年最好能回来。”奶奶语气恳切，像是在求她。

雪娥心里突然一阵难过，觉得有些对不起奶奶，仿佛看到电话那端奶奶急切的神情，她尽量控制住自己的情绪，不让奶奶听出来，低声说：“奶奶，我也想你了，我再考虑考虑。”

奶奶这时转移了话题，说：“我在家天天看天气预报，北京气温太低，你要多穿衣服，别感冒了，上次给你邮的棉鞋、棉裤穿了吗？”

奶奶突然岔开话题，雪娥也从悲伤的情绪里走了出来，她开心地说：“穿上了，可暖和了。”

“处男朋友了吗？你也老大不小了，村里像你这么大的姑娘都有娃了。”

“奶奶，你又来，我不着急，现在还没碰到合适的。”

“好，好，婚姻讲究缘分，奶奶懂。你一个女孩子在外面，奶奶不放心呀！要时刻注意安全。”

“知道了，知道了，我都多大人了，您不用和我这么操心。”雪娥有些不耐烦。

“电视上说，今年春运人多，如果回来，你要早点买票，别因为买不到票，回不了家呀！”

“知道了，您放心吧！”

奶奶每次通电话就是这些话，有些唠唠叨叨又很亲切。

放下电话，雪娥想起了去年独自在北京过春节的情景，她以为三十晚上能挺住，睡一觉就过去了。可听得窗外的鞭炮声，看到树上挂的红灯笼，她咬了一口饺子，眼泪就无声地流了下来，想家的滋味太难受了，没在异地过年的人无法体会，有一种火烧火燎灼心地疼。

雪娥从小父母离异，奶奶把她带大，如今这么大了，哪能还让奶奶操心？

奶奶做的棉鞋、棉裤，里面铺了厚厚的棉花，样式不好看，但暖和。打开包裹的时候，雪娥心想，这都什么年代了，奶奶还做这些，哪能穿得出去？平时她只是在屋子里的时候才穿。

雪娥很孝顺，每隔几个月，她都会给奶奶寄钱，奶奶逢人就说雪娥长大懂事了，得孙女儿记了。每次回去，村里人都投来羡慕的眼光，只有她自己知道这些年吃了多少苦。

前几年，雪娥处过一个男朋友，也是打工的。处了一段时间，男孩又馋又懒，雪娥觉得不合适，就吹了。之后，行健有意追她，可当知道他拿弹弓射杀鸽子的事儿，觉得这个人不靠谱，不能做男朋友，只能当老乡处。之后一直单着。

她知道，不少人在背后说她轻浮，不正经，从看她异样的眼神里就能看出来。她不在乎，自己做按摩工作容易让别人误会。清者自清，好好把握住自己就行，她也不想做这些工作，只是想趁年轻多挣点钱。

这几年她也没攒下多少钱，女孩子爱美，得买化妆品，买衣服，虽然买的是大路货，也要不少钱。还得交房租，再除去生活费，给奶奶的钱，剩下就不多了，这是自己攒的嫁妆钱。

她内心还是有些矛盾是否回去？在北京好几年，也没混出什么名堂来，如果这样灰溜溜地回老家，会不会让人笑话呢？随后，她就否定了自己的想法，毕竟所有的兵荒马乱都要自己独自面对。可现在的生活又不是自己想要的，以后就这样浑浑噩噩地过下去吗？

04

她抬头看了看天，湛蓝的天空高远，清冷，孤寂，四周的晨雾在阳光的照耀下逐渐消散，一群鸽子从房子上空飞过，鸽哨声传出去很远，也把她的思绪带回到故乡。

雪娥的老家在贵州大山深处，那里四季常青，温差不大，环境优美，景色宜人，山顶经常云雾环绕，空气质量不知比北京好多少倍。

山上有大片茶园，到了春天，女人们就开始上山采茶，男人们炒茶，卖茶。故乡的茶清香四溢，很有喝，但销路不好，茶农还是很贫穷。

山上还有漫山遍野的竹林，有新鲜的竹笋，小时候她常背着竹篓去挖笋，吃不了的竹笋做成笋干。

在大商场的柜台里面就有卖故乡的茶叶和笋产品，每次看见，雪娥心里感到无比的自豪。现在互联网越来越发达，或许将来可以在这两方面做做文章。

奶奶还有织布的手艺，小时候穿的衣服都是用奶奶手工织的布。初中毕业后，奶奶想把织布的手艺传给雪娥，雪娥觉得这些都是老古董，没有学习，以后要把这个手艺学到手。

想着想着雪娥突然乐观起来，她决定回老家去。自己对于北京，只是匆匆过客而已，像浮萍一样飘摇不定，家乡才是自己的根。她坚信，只要不懒就会有钱赚。

雪娥到外面简单吃了早点后，去发廊上班。她告诉红姐，自己干到月底就回家。

月底前一天，北京下了三十年来最大的一场大雪。行健和米箩提着两只死鸽子再次来到她的出租屋时，雪娥正坐在开往故乡的列车上。

窗外明媚的阳光晃得她睁不开眼，她眯着眼睛尽情享受着阳光的抚慰，仿佛看到一束光正指引着自己走在金光闪闪的大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