考研复习的日子远比丹雨想象中的要更难熬。
全新的专业课知识,无论她翻来覆去地背了多少遍课本,很多考得深或者考得偏的题目她依旧还是一个字都答不上。工作几年扔了英语,考研英语的试题难度对她而言并不低,阅读里满是生词的句子段落让她理解起来十分吃力,答起题来一个接一个地出错。
每当她感觉到坚持不下去的时候,她就会把手机掏出来,按亮屏幕去看一眼锁屏壁纸上那个简单却刺眼的英文短语。
TO WIN THE WOULD!
用自己创造的世界,来打败现在的世界。
曾经,在漫天的烟花雨里,她把这句话送给了他。
后来,在大礼堂的讲座上,他把这句话重新送还给了她。
这句话支撑着她,在她疲惫动摇的时候给她力量,在她困惑迷惘的时候为她解答。
在长达两年的复习生活中,她孤单痛苦过无数次,也绝望挣扎过无数次,但她从未选择过放弃。
因为不曾选择过放弃,所以她最终还是挺过来了,并且幸运地得到了命运给予她的回报奖赏。
她终于来到了北大。
经过两年的磋磨,她的心性成熟了不少。以至于如今来了北大,反倒心思沉静,没了年轻时的热血沸腾。
未名湖边的桃花开了,就在前几天。
为了帮导师准备书画古籍展的资料卡片,她已经在学院办公室熬了将近一周了。今天上午终于完工,吃完午饭,她挎着单肩包走到了湖边,打算好好地闻一闻花香。
高中的时候,贺舒婷的励志文章《你凭什么上北大》风靡校园,曾经被她打印出来贴在寝室的墙壁上整整三年。
她至今都能默背出来文中的第一句话:“未名湖边的桃花开了,就在前几天。”
未名湖边的桃花开了。
高一分科后的第一次期中考试,她考了年级第一名。出成绩那天,她跟他一起在串串店吃饭,他目光灼灼地对她说:“咱们一起考北大怎么样?”
北方小城的高中校园里,连树都没几棵,更别提花花草草了,一点都不好看。那天晚上,她躺在被窝里望着粗糙的床板愣神,在心里笑盈盈地回应他:“枫寒,等我们考上了北大,就可以一起去未名湖畔看桃花了。”
我们一起去。
如今回想起来,也算圆梦,只是他不在。
听说他在上海的一家银行工作,薪资待遇还挺不错的。她坐在湖畔的一方石凳上,托腮望着眼前如明镜般平静无波的湖水,在心里轻轻地问:“枫寒,什么时候来北京,我带你看看未名湖畔的桃花啊。”
微风吹皱一池春水,她微微弯了嘴角,像是自嘲的苦笑。
何必呢。
事到如今还这样乐此不疲地自我折磨,她何必呢?
“那个,同学,你能不能帮我个忙,我把手机掉你们湖里了。”
丹雨的肩膀突然被人轻轻拍了拍,熟悉的声音让她仿佛瞬间触了电。她一个激灵转过身,眼神呆愣地瞧着眼前人,脸上的表情复杂汹涌。
“枫寒。”她说。
没有她在脑海中排演过无数次的久别重逢时的夸张哭泣和拥抱,她只是平静地,脱口而出他的名字。
“丹……丹雨?”少年眼神一片茫然,反应了半天,才不好意思地摸了摸后脑勺,“真的是你啊?你这变化也太大了吧,我都不敢认了。”
她笑了,嘴角刚扯起来,就不争气地有点想哭。
“你是怎么一眼就认出我的啊?”他问。
因为你是枫寒啊。
因为你是枫寒,所以我永远能认出你,你懂不懂啊傻瓜。
“你没什么变化啊。”她笑笑说。
“对了,我手机,刚才我拍照的时候把手机给掉湖里了,你们这儿有没有什么东西能给捞出来啊?”
她无奈地笑了,找了附近值班的保安大哥拿磁铁帮他把手机捞了出来。因为在水里浸泡了太久,手机已经开不了机了。少年低头不停地鼓捣着按键,脸上的表情既崩溃又无奈。她实在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笑出了十几年的想念和悲伤。
“别笑了!太不厚道了你!”枫寒气急,瞪了她一眼,“手机打不开我可是真是身无分文了。”
“你怎么会来北京啊?”她问。
“来北京办个业务,今天中午正好有空,就想着来北大转转。”
“走吧,带你去学校修手机的地方把手机修一下。你怎么能这么搞笑,拍个照还能把手机给掉水里?”她又笑了起来。
“没拿稳嘛,”他无奈地撇了下嘴,“走吧。”
维修师傅说手机得晚上才能修好,丹雨主动开口:“晚上我请你吃饭吧,不然你连晚饭都没的吃。”
“那谢谢了,等手机修好了我转账给你。”
“算了,你都来北京了,当然得我请你啊。”她歪头问他,“想吃什么?”
“我对这儿也不太熟,你推荐吧。我住的酒店在人民大学附近,下午我得回去开个视频会议,结束了我直接去饭店找你。”
“人民大学?人民大学我熟,我记得学校东门马路对面有一家‘裁决之时’,我读本科的时候经常跟室友去吃,你爱吃稻妻菜吗?”
“好啊。”
“嗯,那你先回去忙吧,到时候见。”
她站在地铁站门口,目送他的背影顺着扶梯消失在汹涌的人潮中,半晌没有回过神来。
客套却不生硬的寒暄,十年过去了,她等的就是这一刻吗?不该再说点什么吗?
然而他们缺席了彼此十年的漫长人生,如今偶遇,又还能再说些什么呢?
他靠近她,从来都比她靠近他要容易得太多。
可这十年来,他却从未想过要靠近她。
于是只能把汹涌而来的想念强压下去,用轻松自如的笑容来掩饰内心的慌乱。
为了她苦守了这么多年的尊严。
丹雨终究还是没了尊严。
刚跑回寝室她就洗了个头,又对着镜子重新化了一遍妆。她的心一直扑通直跳,从洗头开始,到如今坐上了去人民大学的地铁,她依旧能感觉到血液汩汩流过太阳穴的声音,脸颊更是红得发烫。
才下午三点多,她出发这么早到底是要去干吗啊。
她在人民大学地铁站下了车,从人民大学校园里绕了一圈,把她大学四年里吃过的自以为好吃的食堂饭菜和超市零食买了个遍。出了东校门,她又直奔门口的几家网红小店,狠命搜罗一番。提着大包小包,她再次踏上了地铁,坐一站到隔壁的大学下车。凭着记忆,她在西门外的餐饮街买了好多口味独特的糕点和小吃。
大学四年里她吃过的美食,大概逃不过这几样了。大一那年,她从小县城第一次来到北京,实在没见过什么世面。校园里或者学校附近有什么好吃的,她都会不自觉地记下来,想着以后如果有机会的话,可以带他来尝尝。
如果未来,他们会有机会的话。
等她终于忙活完的时候,已经将近下午五点。下了地铁后,她边走边对着包里的小镜子理了理妆发,然后轻轻地推开了饭店的玻璃门。
“你这是干吗?”枫寒望着风尘仆仆闯进门的少女手里提着的大包小包,一时哭笑不得。
“我下午回了趟人民大学,看到附近的店铺还在卖当年比较有名的一些小吃,就想着咱们可以一起尝尝。”她的脸微微红了,不好意思地咧开嘴笑笑,“不小心买多了。”
“可以啊,尝尝你们人民大学的美食。”他起身把她手里的塑料袋悉数接过去,然后抬了抬下巴示意她坐下。
“这里有西红柿鸡蛋面、油焖大虾……你看看先吃哪个。”她把桌上的塑料袋一一解开。
“你确定咱们还点菜吗?”他笑着问她。
“当然要点啊。”她翻开菜单,“这家的甜甜花酿鸡和蘑菇鸡肉串我吃过,都特别好吃。”
“好。”他被逗笑了,“那就这些吧。对了,你喝酒吗?”
她犹豫了一下,点了点头。她平时不怎么喝酒的,只是今天,突然有些想喝了。
“那再来两罐啤酒。”他对照着菜单跟服务员点完了菜。
“在北大的读研生活怎么样?顺利吗?”
“嗯。”
“当时振文跟我说你辞职考研的事我还不信,不过回过神来一想,也没什么好惊讶的。”
“我当时可真是众叛亲离。”她无奈苦笑,“感觉全世界都在反对我考研。”
“那是因为我不在。”少年挑了挑眉,得意地笑了,“我要是在,肯定在你大一的时候就劝你赶紧换专业。人生苦短,做自己喜欢的事最重要。”
是啊,因为你不在。
她愣愣地看着他,把嘴唇咬得微微发白。
“对了,听说雨尘结婚了?”
“嗯。”
“那小子,”他翻着眼皮回忆了一会儿,目光又落回到她身上,试探地问,“当年你俩……”
“我俩真没什么,都是误会。”她急急解释。
他神色顿了顿,然后释然一笑,说:“唉,都碰到夏茉这个狐狸精了。”
“不说了,都过去了……”两人异口同声说到。
是啊,都过去了。
真的过去了吗?
几盘菜和两罐啤酒都上了桌。
她示意他尝菜,他点头,顺便开了罐啤酒。
两人闷头吃饭,一时无言,只有身后的音响突然被店员切了歌,轻飘飘地溜出来一句:“我对你付出的青春,这么多年。”
我对你付出的青春,这么多年。
冷清的门店里,林宥嘉慵懒迷幻的嗓音恰如其分地渲染着悲伤。
“我有喜欢的人了。”少年啄了一口啤酒,不紧不慢地说。
“是……是吗?恭喜。”她的心脏倏地漏跳了一拍。
杵在餐盘里许久的筷子终于被她放下,她看向他,想努力绽开一个真诚的笑容,却终究还是面部僵硬,笑得有些假了。鼻腔里酸涩翻涌,胸口更是堵得厉害,她心中烦闷,“啪”地扯开了手边啤酒罐的拉环,仰着脖子将酒咕咚咕咚地灌了下去。
枫寒愣住了,有些惊讶地看着她。
“不好意思啊,有点渴。”她咧咧嘴,尴尬地笑了。
男性歌手的歌声仍然盘旋在她的耳畔,一阵一阵,没完没了,像催泪弹。
这个狗男人你别再唱了行不行。
她埋下头,一颗一颗地往嘴里送着沙拉里的玉米粒,像麻木的机械运动。
直到十多分钟过后,沙拉里的玉米粒被她全部捞完,她才终于缓缓抬起头,打了响亮个饱嗝。
对面的少年瞧了眼她,笑了起来。
能不能别再这样笑了啊,枫寒。
太好看了,我受不了。
酒罐里的酒被她喝得一滴不剩。
少女眯着眼睛,右胳膊撑在桌子上托腮望着他,呵呵地傻笑个不停。
“一直看着我干吗?”他失笑。
“好看。”她的脸颊是微醺的潮红,黑漆漆的一双小鹿眼里盈满了笑意。
他夹菜的动作一顿,愣了半晌,才端了端身子,笑着说:“你喝多了吧。”
她嘟着嘴,噙着笑一个劲儿地点着头。
喝多了只是借口。
“枫寒你知道吗?从我看见你第一眼开始,就觉得你长得特别好看。你只要坐在这里,像现在这样,什么都不用做,我就永远也看不够。
“但我喜欢你不是因为你长得好看。”她依旧笑,用力地摆了摆手,“你的眼睛里有光,你往哪儿看,哪儿就被你‘噌’地点亮了。
“你看向我的时候,我觉得,我也被点亮了。跟你在一起的时候,我也会发光。
“有那么多人喜欢你,好多人喜欢你,但她们都比不上我喜欢你。
“我喜欢你,很久,很久,很久了。”
她突然起身,身子斜斜歪歪地朝他扑了过来,张开手臂,缓缓地圈上了他的脖子。
少年没有闪躲,脸上有一瞬的慌乱,两只手臂直直僵在了身侧。
“丹雨,你……”
“嘘!”
她把食指比在自己的唇畔,示意他不要说话。她的脸离他这样近,近得能清晰地描摹出他的眉眼,感受到他紧促的鼻息。只要稍微再往前凑一凑,她就能吻上他的唇了。
她没有凑上去。
她只是静静地,一眨不眨地盯着他的眼睛看。一直盯到她泪眼模糊,连他的表情都彻底分辨不清,她才低下头死死地捂住了脸,“哇”的一声大哭了出来。
眼前的这个人,是她的心上人。
他是她遇见过的最美好的人,也是她遇见过的最烂的人。
当初是他先招惹她的啊。
可招惹完他就走了,再也没回头看过她一眼。
她曾经用尽全身力气靠近他,却终究离他越来越远。
一点办法都没有。
她不知道自己究竟哭了多久。
直到眼泪都快流干了,她才终于舍得一把推开他,起身抓起座位上的单肩包,大声招呼了一句“老板,买单”,然后用力挣开了他拉住自己的手,扫码,推开店门口的玻璃门,迎面灌下一肚子冷风。
他有喜欢的人了。
十几年前的那个初一女生,坐在单杠上望着被浅蓝色墨水晕染过的一方天空的时候,会不会猜到早晚有这么一天呢?
原来没有结局就是他们的结局,更确切地说,是她的结局。
“丹雨!”他从身后急急追上她,“你喝多了,我送你回学校。”
她停步,歪头看向他,含着泪光朝他绽开了一个灿烂的笑容,然后笑嘻嘻地比画出了一个“OK”的手势。
他愣住了,缓缓松开了抓住她手腕的手。
她大踏步地向前走过去,午夜街头,红绿灯路口空无一人。她头也没回,却高高挥起了手,大声地对他说:“再见啦,枫寒!”
再见了,我全部的青春。
“喂!丹雨!回来!”
“干嘛?”丹雨又走到枫寒跟前
“你还没问我喜欢的人是谁呢?”
“谁啊?”
“就由这无因飘落的轻雨,来替我回答吧……”
雨,好像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