叫 小 名
顾 冰
过去在我们村，每个人都有小名或诨名，小名也叫乳名，诨名也叫外号，而正式的名字，却往往被忽略，不为人知。我的小名，叫牛牛，因为我属牛，也许与生俱来有着牛的性格，抑或大人希望我成为像牛一样的人，既健壮又勤恳。而浑名则通常具有人的外貌和行为特征，具有丰富的感情色彩，表达对他们的喜爱还是厌恶。如四斤半，生下来，小得像只小猫，一周岁了，老不见长，乡下夏至有给小孩称重的习俗，说是在这一天给小孩称重，小孩长得快，夏天不得病。给四斤半一称，才四斤半，所以，给他起了个四斤半的外号。长大了，他还是一么点小个，但人机灵得像只猴子，要不说，浓缩的都是精华。无论是小名，还是浑名，都凝结着浓厚的乡情，镌刻着美好的回忆，是一段抹不去的乡愁。
小时候，我们对小名和浑名，谁也不觉得是赞美，还是羞辱，叫之习惯，听之欣然。每当夕阳西下，田埂上响起老牛低沉粗厉的叫声，村里也会传出参差不齐的喊叫孩子回家吃饭的声响，如，四斤半回家吃饭了！小赤佬野在外头别回来了！我们便挎着草篮，互相追逐着往家走，那暮蔼炊烟中，飘荡着的叫声，宛若是流淌在我们幼小心灵中的一首快乐的乐曲。
在我离开家乡，踏上从戎之路，便再难听到有人叫我小名，我是多么希望听到这个既熟悉又带着乡音的呼唤。在那些年里，没有电话，我最期盼的，是收到家乡的来信，因为，只有在信纸上，才能看到称我牛牛的字眼，当这二个字映入我的眼帘，周身便会滾动起不可抑止的暖流，仿佛又回到了角落村，看到了那些小伙伴，在互相叫着外号中，忘情地打闹玩耍。一次，我到部队收发室，一个通讯员拿着一封信，在给田学启参谋说，这是谁呀？咱团里没这个人啊！田参谋说，你看看是哪里寄来的。常州，通讯员说。那正好问问顾冰，他是常州兵，认识这人吗？田参谋看到我，把信给我看。我一看，信封上写着顾牛牛收。我急着要打开信封，田参谋说，收信人是顾牛牛，你叫顾冰，别搞错啰！我小名就叫牛牛，没错，我拿着信，一溜烟跑了，我心里高兴得就像一条奔腾跳跃的小溪。
如果说，远离家乡能在信纸上看到牛牛二字，是一种慰藉，那么，在千里之外能听到喊我小名的声音，更是一种意外的惊喜。然而，有一次在北京，我还真听到了牛牛的喊声。那天，我去王府井，街道上人流涌动，人声鼎沸。忽然，我听见有人喊牛牛，我一时怀疑自己的耳朵，是不是听差了？在这大都市里，我人生地不熟，除了角落村人，谁能叫我呢？又一听，不错！真真切切是叫牛牛，顿时，那声音像一股电流，直达我的心灵深处，感到一阵难以言喻的亲切和温暖。我穿过人流，循着声音寻找，我多么希望在这异地它乡，能见到久别的玩伴，毫无顾忌地喊着他的外号，一起畅叙那遥远而又无忧无虑的童年故事。可是，我四处寻找，一无所获。后来，我揣测，也许是有人与我同名，并不是叫的我，但即便如此，它一样给我带来兴奋与激动，牛牛这二个带着泥土芳香的音符，不管是谁弹奏，它都会在我心里激起幸福的涟渏。
离家多年，村上叫我牛牛的人，越来越少，虽然老家早就没人了，老屋也不在了，但我总忘不了那里，总想去那个地方走走看看，为的是听村里熟悉的人，叫我一声牛牛，那亲切的声音，是一段童年的旅程，是一种情感的纽带，也是游子对故乡的一份牵记。记得那次我回到村里，碰到几个人，一个也不认识，真有近乡情更怯，不敢问来人之感。这时，走来一个人，似曾相识，但一时又叫不出名来。他也同时站住了，牛牛，你回来了！声音，还是那个声音，但人，已不是从前记忆中的人。我细细打量着他，终于想起来了，是四斤半！我惊喜不已，这么多年过去了，我的小名，还没有被人忘记，在角落村，还有人记着呢。
四斤半给我说，听说你从部队回到常州，你家里没人了，一直不回来，前些时候，我去常州你单位找你，门卫说，没你这个人，所以没见着。我说，怎么可能呢？你是不是找错了单位？他说，没错呀！那个门卫，好像听人叫他庄汉玉，瘦瘦的，他挺热情的，不像有的地方的看门狗，狗仗人势，象煞有介事，但他肯定说，单位里没我找的人。这就奇怪了！庄汉玉是我一个办公室的，再熟悉不过了，他怎么会不知道我呢？回来后，第二天上班，我见到庄汉玉，问他是怎么回事。他说，前几天，是有一个自称是角落村四斤半的人，来找牛牛，我们单位哪有牛牛这个人呀？原来如此，我忍不住笑，我小名就叫牛牛。这能怪他吗？他怎么会知道我的小名呢？
从前，村上人只知道我叫牛牛，不知道叫顾济民，同学只知道我叫顾济民，不知道叫牛牛，战友只知道我叫顾冰，不知道叫顾济民，现在，我的长辈，大多故去，村上知道我小名的，更加不剩几个人了。但我想，牛牛的小名，是我生命中最美的旋律，听到它，我就好像回到了童年，充满了美好的梦想，我希望它一直陪伴我走下去，长久地被角落村记着。
最是人间留不住，朱颜辞镜花辞树。既然老去的步伐，无法阻挡，不如回忆回忆，穿越时空，回到童年的时光。罗马诗人马提亚尔说：回忆过去的生活，无异于再活一次。我想，常想起自己的童年，多听到自己的小名，是否会使自己变得年轻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