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纸荒唐言，一把辛酸泪。都云作者痴，谁解其中味。”一卷《红楼梦》是部大书，一千个读者眼中有一千种不同的《红楼梦》；一千个读者心中有一千种别样的读《红》感受。但是，到底谁能够真正解读这部奇书的要义，真正能够抵达作者著述此书寄寓的思想旨归，真正可以触碰作者“字字读来皆是血”的文字背后寄托的情感，迄今为止，后来者仍然行走在路上。
“红楼一窟（哭），万艳同（杯）悲”，这当是该书涵括思想情感外溢的一个缩影。但在没有步入该书内部进行寻幽探秘之前，对该书名称前世今生流变路径的厘清是前提。而通过对书名演变过程的梳理，也可以粗线条地探寻这部世间“奇书”从酝酿到产出到成型再到定格的沿革过程，同时也可以触摸到该书蕴涵的思想情感从稚嫩的独抒情性到观照世事苍生，乃至宇宙人生的脉搏律动的气息。换言之，不同的书名蕴含着不同的题旨，而蕴含着不同题旨的书名又反过来可以帮助解开该书迷雾重重的主题之谜。
从脂砚斋评说提供的信息看，曹雪芹在悼红轩中创作长篇巨制《红楼梦》是“披阅十载，增删五次”，终成定稿。而与此相对应，在《红楼梦》成为正式书名（又叫《金玉缘》）之前，其经历了四次易名。很明显，五个名称分别代表着五种不同的小说“旨意”，反映着小说思想内容的各个不同方面。而对小说思想题旨和所寄寓情感的解读和体悟，只有步入文本的内部，经过艰辛的精神爬梳，才有可能抵达作者创作的初始。当然，对小说文本的回归，不仅仅是从非文本的外部回归到文本的内部，还要从前八十回与后四十回的割裂状态回归于一百二十回本的整体，更要从对文本研究的笼统定性回归于对文本内在结构的具体析解。当完成了复杂的精神劳作之后，再回过头来重新审视和理解书名就会有“脑洞大开”之感。
关于书名，甲戌本的“凡例”对五个书名的旨意做过一番推求：“《红楼梦》，是总其全部之名也。又曰《风月宝鉴》，是戒妄动风月之情。又曰《石头记》，是自譬石头所记之事也。此三名，皆书中曾已点睛矣。如宝玉做梦，梦中有曲，名曰《红楼梦》十二支，此则《红楼梦》之点晴（睛）。而贾瑞病，跛足道人持一镜，上面即书‘风月宝鉴’，此则《风月宝鉴》之点晴（睛）。道人亲眼见石头上书一篇故事，则系石头所记之往来，此则《石头记》之点晴（睛）处。然此书又名《金陵十二钗》，审其名则系金陵十二女子也。”由此大致可以看出，五个名字，在成书过程中分别处于什么样的地位，含括什么样的内容，这对解读作品发挥什么样的作用绘出清晰的经络起着穿针引线的作用。《红楼梦》总其名，是对前四个书名的总括，更是定型传世的名称；《风月宝鉴》，劝诫警世之用，劝世人勿动风月之情；《石头记》，源于古老的神话，救世、济世之祖女娲炼石补天，废弃富有灵性之石从仙界回到俗界，演绎“木石前盟”之故事；《情僧录》，空空道人检阅《石头记》，“因空见色，由色生情，传情入色，自色悟空，遂易名情僧”，改《石头记》而得名；《金陵十二钗》，写金陵十二女子，“使闺阁昭传”。
粗线条梳理了书名演变的来龙去脉，及其蕴涵的主题指向和创作的缘起，下面从文本叙事的层面梳理书名产生因由关涉的故事，以此进一步深层次地理解作品的要义和价值。《风月宝鉴》，“鉴”，镜子。关于镜子的要义，唐太宗李世民给出的注解最为精当——以铜为镜，可以正衣冠；以史为鉴，可以明兴替；以人为鉴，可以知得失。用镜子可以自照，也可以他照，但目的就是为了尽可能地看清事物的本相。明兴替也好，知得失也罢，都是为了警醒或警世自己或别人。而其前面加上“宝”，更见其用心所指。至于汲取生命经验教训，让世人对什么持引以为鉴之心，“风月”——吟风弄月的男女之情事。这样，以该名字为故事蓝本的轮廓即可窥见：西方灵河岸上三生石畔生长着一株绛珠仙草。为了让她存活生长，并始得久延岁月，警幻仙子命赤瑕宫的神瑛侍者日以甘露灌溉。日久天长，仙草受天地精华，得雨露滋养，渐渐脱去草胎木质，出落为人形，修成女儿身。因得再造之恩，又无法觅得酬报灌溉之德，绛珠五内郁结着一段缠绵不尽之意。如何消解此般千结愁绪？终日游走于离恨天外，饥饿时只能以食蜜青果消解，焦渴时只能饮用愁海的水。但肉体的暂时消解并不能彻底解决精神的折磨。恰逢近日神瑛侍者凡心偶炽，想乘此昌明太平朝世，打算下凡造历幻缘，到富贵场和温柔乡中逍遥快活一番。绛珠仙子得此消息，心中思忖：“他是甘露之惠，我并无此水可还。他既下世为人，我也去下世为人，但把我一生所有的眼泪还他，也偿还得过他了。”于是，在警幻仙子的宫中完成交割之后，一段缠绵悱恻而又愁情苦雨相随的男女之情的故事开始上演。
不过，此段男欢女爱，但有情人难成眷属的悲情故事不是源头，而是一种“置换变形”，即脱胎于《石头记》。小说开宗明义指出：“此开卷第一回也。作者自云：因曾历过一番梦幻之后，故将真事隐去，而借‘通灵’之说，撰此《石头记》一书也。”而就石头的源起始于女娲炼石补天的神话传说：往古时，四极废，九州裂；天不兼覆，地不周载；火熸炎而不灭，水浩洋而不息；猛兽食颛民，鸷鸟攫老弱。济世祖为解苍生于水火，在大荒山无稽崖炼成高径十二丈，方径二十四丈三万六千五百零一块五色顽石。结果女娲只用了三万六千五百块，剩下的一块废弃在无稽崖的青埂峰下。孰曾料此石经过锻炼之后，灵性已通，见众石俱得补天之用，唯独自己无材不堪入选，自怨自叹，日夜悲号惭愧。后蒙茫茫大士、渺渺真人携入红尘，在富贵场、温柔乡在历尽离合悲欢、世态炎凉，演绎一段凄恻的木石前盟的故事。
至于《情僧录》则是从《石头记》置换变形而来。空空道人检讨《石头记》，在“空-色-情-色-空”的轮回转换回归中悟出宇宙人生的道理——为官的，家业凋零；富贵的，金银散尽；有恩的，死里逃生；无情的，分明报应；欠命的，命已还；欠泪的，泪已尽：冤冤相报自非轻，分离聚合皆前定。欲知命短问前生，老来富贵也真侥幸。看破的，遁入空门；痴迷的，枉送了性命。好一似食尽鸟投林，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富贵场的金钱权位，温柔乡的海誓山盟，随着时间的流逝，来于来处，去到去处，仅此而已！而《金陵十二钗》的命名则取自于生活在金陵贾王史薛四大家族的内眷和女亲。从小说具有总纲性质的第五回中描述的“金陵十二钗正副册”图咏和（红楼梦）散曲十二支可以看出，十二支曲子对她们的身世和结局的揭示，已经为全书埋下了伏笔，而十二金钗命运的演绎也贯穿了小说的始终。而通过她们跌宕起伏命运的发展，可以清晰地感受到作者对以富贵场为代表的污浊的阳性世界的厌弃，对以温柔乡为象征的大观园阴性世界的礼赞，这其实也折射出作者抑阳崇阴，鄙弃孔孟之道的思想倾向。
粗线条地勾勒出小说采取不同的书名的故事因缘，大致厘清了整部作品思想情感涵括的轮廓。至于“开谈不说《红楼梦》，读尽诗书已枉然”到底包蕴着什么样深邃的哲理，且听下篇析解。（安徽霍邱 陈士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