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人正是当朝皇帝萧衍的孙女,太子萧纲的女儿,溧阳郡主,只因天生国色、聪颖伶俐又颇具佛门慧根,一门郡主无数,爷爷最疼爱的莫过于溧阳郡主,自小多为其讲解经书,曾得真谛大师点悟嘉许,乃至于萧衍曾有过将其送入沙门的打算,不过几次都被太子萧纲婉言谢拒。
殿内一切溧阳郡主看得真切,心头难过自不多言。却不似父亲萧纲,只是忧心于爷爷受病饿之苦,故献上人肉。她向来是明白的,去病苦则老苦至、去老苦则死苦至。爷爷心中苦闷,非苦一时之苦,是疑国运将祚而福报将尽,但天人尚有五衰,又何况人王?执著于受戒,却不识得思修两慧,如何不苦。
萧纲见了溧阳郡主,也不说话,只是做手势暗示溧阳帮其劝劝萧衍,若萧衍一怒之下惩处自己,虽值此神志不清之时,毕竟万乘之躯金口玉言,又以他刚强的脾性,恐难以收回成命。溧阳郡主看了一眼地上的人肉,心中痛苦万分,一翕一合的小嘴欲言又止,又看了一眼战战兢兢的父亲,才终于开口道 :“弟子溧阳曾闻《大般涅槃经》言:
尔时佛赞文殊师利。善哉善哉!如汝所说,我念往昔於此阎浮提作大王。名曰仙预。爱念敬重大乘经典。其心纯善无有粗恶嫉妒慳吝。口常宣说爱语善语。身摄护贫穷孤独。布施精进无有休废。时世无佛声闻缘觉。我於尔时爱乐大乘方等经典。十年中事婆罗门供给所须。过十二年施安已讫。即作是言:师等今应发阿耨多罗三藐三菩提婆罗门言:大王。菩提之性是无所有。大乘经典亦复如是,大王。云何乃令人物同於虚空善男子,我於尔时心重大乘。闻婆罗门诽谤方等。闻已即时断其命根。善男子,以是因缘是已来不堕地狱。善男子,拥护摄持大乘经典。乃有如是无量势力。仙豫王,杀害当世谤佛之恶婆罗门,以其因缘,未堕地狱。今有恶人,害生悖佛。苟得杀之,可以养军士、可以正佛法。妙仪以为,父亲将死囚杀掉喂食众人,虽有杀人,却无杀心。一杀多生,非但不造杀业,反而于陛下功德有补。”
溧阳郡主一气呵成,极为恭谨地说完,稍稍抬头看了下皇帝的反应,见得萧衍神色顿缓,脸部肌肉也松弛了许多,竟至于有些呆滞。当下也不再责骂萧纲,只是一边苦笑一边口中喃喃念到“一杀多生…一杀多生”,一边眼睛直直盯着前方。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从远处传来打破了寝宫的死寂,披头散发满脸血污的将军跌跌撞撞地跑了进来,方欲跪下,身体已不由自主地伏倒在地。萧衍看着眼前这个将军,好半天才认出来这是守城的永安侯萧确。
“陛下!台城失守了!”
对于宫内的每一个来说虽是惊天噩耗,却任谁都知是意料之中,萧衍听后只是神情呆滞,默然不语。萧纲与溧阳郡主分立于左右两旁,也是不敢发一言。
萧确有些诧异,却又不敢多问,仍是良久跪在地上等候皇帝旨意。
“还能打吗?”皇帝的语气没有任何慌乱,只是略显疲惫。
城中守兵若非死于饥饿便是殁于瘟疫,这仗无论如何是不能再打了,萧确正紧蹙眉头,想着如何想作答。萧衍却不等他恢复,已是在不停地摇头,当做是替他回答了,又似在自言自语:“那就不用再打了,侯景想来,那便让他来见我罢了”。
他抬起了满是疲惫的眼睛,直直地望着顶上绘有大幅莲荷画的藻井,长长的哀叹一声“天下自我得之,自我失之,亦复何恨?”他的双目空虚,没有去理会身边众人的安慰,只是挥了挥袍袖:“你们都退下吧。”
遣散众人后,萧衍从净居殿起身,内侍太监跟上都被他呵退了。皇帝不备銮舆,不具法驾。独自一人穿行在台城里重重的金楼玉殿里,这段路他已走了无数遍。且因自己忙于造寺修佛,于人间住所却并无甚热心,以至南朝梁国的皇宫对比北朝并不算大,无论是大朝还是常朝,坐在御辇上都不消得片刻即至。
可现在走在路上,短短二三里路,竟漫长得如同他的一生,似他的开基立业、似他的经天纬地、似他的行将朽木、似他的楚歌四壁。
只是吴声换却了楚歌,四面八方,紧跟着扑面的劲风而来的都是声声往日的回响。
他循着声音向左看去,是初任给事黄门侍郎的自己,既诏令群臣,又常侍立于天子左右,位极清要,年轻时恭谨又不屈的眼神眉目逼视着而今年迈的自己,砖石上当年踩下的清印都依然可见。顿地一声玉碎起,眼看着白玉制成的地砖轰然碎裂!竟至于地面坍塌,千年白玉,一朝损毁,而自己不过百年之身,形消又岂非一瞬?
又听到右耳之畔的呼喊朝贺声,正是自己于建康南郊登坛祭天,登基称帝的时候。彼时春和日暖,鸟兽来朝,第一次受群臣跪拜,第一次奉天承运。跪拜如潮水起伏一刻接着一刻,呼喊如大浪汹涌一波胜过一波。那百官之中竟混入了一张稚嫩倔强的脸庞,却不是被自己吞金赐死的齐和帝萧宝融是谁?眼神却变得毒辣而凶残,只是一个刹那,群臣不见,鸟兽四散,和帝却化作了索命的冤鬼,要将自己的神识拖入地狱。
一阵爽朗泠泠的笑声传来,正呼朋唤友吟赋作诗,心中凛然一惊,不自觉向后看去,又只见七八文人雅士聚坐于馆阁之内,其中面目尤其清秀英俊之人,正是少年时的自己。当年竟陵王萧子良于鸡笼山西邸召天下有才之士。自己与沈约、范云、谢朓、萧琛、王融、任舫、陆倕因文章才华名望并列其中,并称为“竟陵八友”。而今看来,自己文才如何能比沈约、谢朓?偏是年轻不知天高地厚,定要一争长短,纵是称帝之后,仍是容不下这二三文士,偏要独树一帜以显超群拔擢,是以贱永明诗风而好丽物之篇。沈约投趋,始失铿锵之律,江郎见嫉,致有残锦之嘲。
萧衍苦笑,这笑声还未散去,一切顿做烟消云化,饶是长长的一段路也走到了尽头,雄壮的太极殿横亘身前,萧衍回想起方才所见种种,亦真亦假。可眼前所见的太极殿竟也变得缥缈起来,正如这鎏金大殿仿佛随时都会燃着,又瞧着这顶梁铜柱竟也随时便要倒塌。
“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萧衍一边念诵,一边踏步走进太极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