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816年,44岁的白居易在一个深秋的夜晚,送客湓江口。荻花瑟瑟,江水悠悠,在“醉不成欢惨将别”的时刻,白居易遇到了琵琶女,对艺术的欣赏加上诗人天才的笔触,成就了经典名篇《琵琶行》。
诗人和琵琶女萍水相逢,但一次邂逅,为何能在诗人心中造成强烈的情感震荡乃至不能自持?其核心原因有两点:
一是高山流水之慰藉;二是天涯沦落之共鸣。前者是艺术上高山流水遇知音的快乐,后者是人生旅途中天涯沦落的悲怆,乐与恨,就这样交织在一起,在含泪的笑意里,在含笑的泪眼中,诗人受到了感染,受到了震荡,在艺术的沟通和感染之下,二者敞开了心扉,倾诉着人生的不得意。
这一晚,音乐是美妙的,情感是真挚的,如江中之月,心境完全澄明,灵魂臻于净化。如果说这一晚之前,白居易还有这诸多的放不下;这一晚之后,他已经决然转身,从意气风发的青年时代转身步入乐天知命的中年岁月。
琵琶女遇上白居易,犹如高山遇流水,伯牙遇子期,二者是相互成就。一个是技艺高超,却无人倾听;一个是双耳久困,只听呕哑嘲哳之音;一个在用技艺和情感来演绎音乐;一个用想象和文笔诠释音乐。
先从序言中说起,“铮铮然有京都声”,听到琵琶的声音,白居易敏感地捕捉到,这是来自京城的音乐,所以才有了诗中的“寻声暗问弹者谁”,那一刻,诗人心中充满了得遇知己的欢乐,所以高声大呼“添酒回灯重开宴”。
接下来对琵琶女技艺的描写,近乎神笔。
“转轴拨弦三两声”,是琵琶女校音的过程。“未成曲调先有情”,是声情的统一。“低眉信手续续弹”,是弹奏时的姿态。“说尽心中无限事”,是抒发的情感。
“大弦嘈嘈如急雨”,“嘈嘈”这个叠音词,描摹的是粗重急促的声音,“急雨”则形象地把声音和视觉都展现在我们眼前。“小弦切切如私语”,形容的是轻柔尖细的声音,如同两个人的悄悄话。这两种声音交错出现,“大珠小珠落玉盘”的清脆圆润之感就一下子出现了。
旋律继续变化,“间关莺语花底滑”,这是一幅非常美丽的画面,画面中有黄莺,有花儿,还有悠扬婉转,轻快流利的声音。“幽咽泉流冰下难”,“幽咽”两个字,带出了人内心的悲痛哽咽,“泉流冰下”,这是一幅缓缓流动画面,而声音呢?从“冷涩”到“凝绝”再到“暂歇”,渐渐地低沉下来,“别有幽愁暗恨生,此时无声胜有声”,这是音乐中的留白,是一种“余音袅袅不绝如缕”的境界。终于,在短暂的留白之后,音乐声达到了高潮,“银瓶乍破水浆迸”“铁骑突出刀枪鸣”,音乐声走向了激越雄壮,高亢激昂,是困顿中的突围,是绝望中的希望。高潮之后,收拨一画,戛然而止,留给轻重的是荡气回肠,惊心动魄的音乐魅力。
没有掌声,天地人都静默了 ,都沉浸在这韵味无穷的广阔空间里。“东船西舫悄无言,唯见江心秋月白。”
若没有白居易对诗歌的懂得,怎能写出这千变万化的音乐形象?若没这千变万化的艺术形象,又怎能展现演绎者起伏回荡的心绪?当然这一切,都要归于作者的绝世才华。
有了琵琶女音乐的渲染,才有接下来的“说尽心中无限事”:
“沉吟放拨插弦中,整顿衣裳起敛容”。“沉吟”,是在回答省去的询问,和“琵琶声停欲语迟”一样,有着欲说还休的内心纠结。但是通过“放拨”“插弦”“整顿”“起”“敛容”一系列的动作,琵琶女决定一吐为快:
“自言本是京城女,家在蛤蟆陵下住。”谈及京城时,琵琶女应该是骄傲的,天子脚下,盛世繁华,京城的向心力在今天依然。
“十三学的琵琶成,名属教坊第一部。”教坊是古代管理宫廷音乐的机构,琵琶女在第1队列当中。“曲罢曾教善才服,妆成每被秋娘妒。”这两句是讲述自己才貌双绝。“五陵年少争缠头,一曲红绡不知数。”琵琶女有着庞大的粉丝团,为她打赏的富二代很多。身为一个当红明星,她应该早早的为自己未来考量,在最盛年的时候,嫁给官二代,可能是最好的选择。可是,在“秋月春风等闲度”中,她蹉跎了岁月,很快,“门前冷落鞍马稀,老大嫁作商人妇。”琵琶女的婚姻应该是不幸福的,没有陪伴,在深夜还是孤零零的一个人守着江口的空船,“绕船月明江水寒”,寒的是江水,也是琵琶女的内心。
当然,心寒还有诗人白居易。
当琵琶女第一曲音乐奏完,就已经拨动了诗人的内心,在“东船西舫悄无言”里,他长长地浩叹了一声。当琵琶女倾诉完自己的身世,他的心弦再次被拨动,“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这句喟叹脱口而出,忍不住也说起了自己的遭遇。
但毕竟,诗人是士大夫阶层,他在讲自己遭遇的时候,压根就不提被贬之前的往事。
其实,往日的白居易最是意气风发的青年。
16岁,一首《赋得古原草送别》名动京城。
29岁,科考中进士,考生中最年轻。
35岁,一支《长恨歌》天下妇孺皆知。
36岁,翰林学士,为皇帝起草诏书,机要秘书。
他恃才放旷,仗义执言,宰相武元衡被人刺死,他压抑不住自己的愤怒,上书直言,最终以越职言事的罪名被贬江州。
这是诗人心中的隐痛,他不说,他遮掩,他用念佛来麻痹自我,看,尽管我被赶出京城了,我不是也过得“恬然自安”吗?
但是这一晚,在音乐艺术的进化之下,在听到了琵琶女真诚的袒露之音,诗人开始直面自我:
“我从去年辞帝京,谪居卧病浔阳城。”诗人叙述了自己来到江州之后的生活,无乐可赏,无人相知,凄凉落魄,孤寂悲凉。
讲完这些的白居易一定长吁了一口气,那一刻,他放下了,他转身了,自负在京城居易的青年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乐天知命、有着进退自如官场智慧的中年人。
“安得促席,说彼平生。”陶渊明有诗言,说的就是这样的夜晚吧,在高山流水的弹奏里,艺术和人生就这样打通了,琵琶女拨动了诗人的心弦,诗人的倾诉亦拨动了琵琶女的心弦。对于两颗相同的灵魂而言,这一夜,两个人都得到了净化。
琵琶女又一次的为我弹起了琵琶,琵琶的声音凄苦感人,以至于诗人泪湿青衫。这是琵琶女用高超的技艺对诗人懂得的酬报,而诗人呢?亦拿起手中的笔,写下一曲《琵琶女》酬谢琵琶女。
这一晚的相遇,如同浔阳江月,澄明清澈,安抚了彼此孤寂的灵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