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城里有一个艺术家,其实并无什么才能,但有一天灵光闪现,做出了平生最满意的一部作品。
这作品也称不上什么杰作,但看着的确有几分艺术品该有的样子,艺术家琢磨琢磨,又做了几番修改,终于使得它变得更像艺术品了。
艺术家喜不自胜,急匆匆举办展览展出这件作品,好叫那些平日看不起他的人好好瞧一瞧,他也有值得夸耀的东西。
展览一经举办,很快在小城引起轰动。这展品的内质其实平凡得很,只不过小城里艺术圈子的人也平庸得很,被它那艺术品的样子迷惑了,一眼就感觉不错,再与自己辛辛苦苦做的那些玩意儿一比较,更是惊为天人,啧啧称叹,互相奔告,说本城出了件不可多得的佳作。于是一传十,十传百,人人都知道艺术家有这么一件杰作,看过的,没看过的,都要有模有样地对这展品夸奖一番,于是这展品声名更甚,此为轰动之因。
这种盛况无疑给艺术家带来了很大的满足,他越看越觉得它是件宝物,越想越觉得自己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世上最最顶尖的艺术家。因此,他渐渐不满足于小城人民给他的赞誉,决心要到更大的展览会上去出展,让更多人惊叹于他的作品——当然,更重要的是,惊叹于他的才华。
话说这展品,在人前呆久了,也渐渐有了人的习气,它本来并不知道自己的好赖,但在小城人民尤其是艺术家日复一日的夸赞下,它也渐渐认为自己的确是件世间瑰宝、人类奇迹了,于是它信心满满地和艺术家一起去到了更大的展览会。
他们去登记出展时,展览会的经理瞟了他们一眼,从抽屉里随意抽了张号码牌,扔到他们面前。艺术家虽对经理的轻慢很不爽,但念及自己的身份,不宜与这种小人一般见识,便只在背后狠狠地啐了他一口,心说总有他后悔的一天。
但那一天并没有到来,角落里的艺术家和他的展品并没有受到人们的重视,只能守着冷冷清清的地,看别家前面熙熙攘攘。
展览结束,受到冷遇的展品很困惑,它问艺术家:“父亲,为什么没有人欣赏我们呢?”艺术家创造了它,所以它将父亲之名冠以艺术家。
艺术家的羞恼大于困惑,愤愤道:“他们不识货罢了。下次我们换个地方展出。”
艺术家把展品送到另一个展览馆去了,自己却不打算出面——真正优秀的艺术家都是矜持的,在幕后才能保持神秘与高贵。
展出前一天,展品和其他展品一起被放在仓库中。展品自诞生以来一直是单独和艺术家在一起的,从未和这么多同类共处一室过,不由有些不安,它无法入睡,却惊扰了它身旁的一件展品,那展品有些年头了,它问它:“小伙子,干嘛呢?还不睡?”
“我睡不着,我……我有点担心明天。”展品没好意思说出真实原因,随意扯了个谎。
“嗨,有什么好紧张的,说来我们不过是做陪衬的,你这么重视干啥?”老展品不屑。
“陪衬?不,父亲说我是独一无二的,是杰出的。”展品不服气,有点高傲地反驳。
“独特?杰出?小伙子,你若真是这样,你现在就不跟我呆在一起了,真正的杰作都有自己的玻璃柜子呢!”老展品依旧不屑,“你怕不是跟我年轻时一样,被那些个创造自己的家伙骗了。杰出?那不过是他们的自我欺骗罢了。别做梦了,认命吧,活得会更舒坦些。”
展品心里有些难过,不再说话,合上眼,假寐起来。
第二天,展品和仓库里一些别的展品一起被摆在了一个长长的玻璃柜中,它的面前有一张小小的名片,写着它和父亲的名字。
他东张西望,果然看到有的展品有自己的玻璃柜子,独享着几束聚光灯。它们骄傲地挺着身子,站在展馆视线最显眼的位置,它们的名片大大的,用一个架子单独支在一旁,好不威风。
展品有些嫉妒,凭什么我不可以呢?它望望它们,再看看自己,感觉并没有什么差别。难道是我的站姿还不够挺拔吗?展品观察着自己最近的一个享受独间的展品,模仿着它,调整着自己的姿势。
展品一动不动以最严苛的要求约束着自己,以最好的状态度过了展览时间。它的努力没有白费,在他那个玻璃柜子里,它获得了最多的目光和赞赏。
艺术家来接它回家时很高兴,因为有那么一两个评论家在评论文章里提到了他和它,满足了他的虚荣心。
展品也很高兴,对艺术家说:“父亲,这次多亏了我的努力呢!我总有一天会在大展上有自己的玻璃柜子的!”
艺术家却笑着摇摇头,说:“你一定会有那么一天,却不是因为你的努力,而是你本来就是天才之作呀!”
“可是,可是他们说我是平庸的。”展品有点委屈。
“那是他们胡说,我怎么会有平庸之作?”艺术家十分自信。但展品心里却埋下了怀疑的种子。
又是很多次展览,一开始展品还能被人多看几眼,后来随着它参加的展览会越来越高级,它获得的关注也越来越少,艺术家也越来越暴躁。
“你为什么比不上别的展品?是不是你不够努力?我对你这么好,你为什么不好好努力?”艺术家指着展品厉声质问。
“我已经很努力了!我每次都是站得最挺拔的那个!”展品辩驳。
“还不够!你如果有那么努力怎么会得不到赞赏!”艺术家抱怨着。
“那……那可能因为我本来就是一件普通的作品罢了。”展品小声说。
“你放屁!我的作品怎么可能普通?”艺术家轻蔑道,“你不要再为自己找借口了,如果下次你还得不到赞赏,我就不会去接你了。”
“赞赏?是给我的赞赏还是给你的赞赏?父亲,你不是说我是你的孩子吗?为什么我现在觉得我只是你的一件工具呢?”展品很伤心,看着艺术家问道。
“哼!”艺术家拂袖而去,把展品留在黑暗里。
然而下一次的展览依旧没人欣赏展品,即便它已尽了它最大的努力。展览临近结束,展品已有些崩溃,它不停地低声说:“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展览结束,它终于受不住了,冲一个被小心翼翼地运离展馆的独间展品大吼道:“为什么我不能和你一样?”
而那展品只是冷冷地看它一眼,说:“因为你没有灵魂。”
没有灵魂。
没有灵魂!
没有灵魂!!
“你的制造者把你当工具造出,本来就没有赋予你灵魂,而你自己也没有试图创造灵魂,只是在机械地模仿,那样是成不了真正的艺术品的。”
展品的心深深地被这话刺痛了,有什么东西在心里好像要破土而出。它的灵魂或许在这一刻开始形成了,可是它活着的意愿却已消耗殆尽。它不愿再作为一个工具活着,在馆员把它取出来的那一瞬间,它跳了出去,在地上摔成了碎片。
而艺术家,事后有些后悔对展品的粗暴,决定去接它的时候给它道个歉,却只能得到一抷碎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