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总以为对于一位音乐家来说最重要的是他领悟和理解音乐的能力,而在南艺老师看来,专业技巧才是最为至关紧要的一个因素。
在混迹南艺两年的过程中,我发现所有人关心的并不是你能否借助音乐表达一定的情绪、你的音乐是否有感染力,而是你弹得有多快、你弹出来的每个音是否清晰、你能够驾驭多难的曲子,至于音乐表达出来的东西,人们只能简单地判断它“好听”或是“不好听”。
专业钢琴圈以不同的程度为依据将所有人分为三六九等,而所谓的程度就是依据你能驾驭多难的曲子、你的手指有多快而将你定位在“小学几年级”或是“中学几年级”。
当你告诉别人你在弹钢琴的时候,别人首先会问“你弹的是什么曲子?”进而断章取义地将你归为“几年级的学生”。比如说车尔尼849就是小学水平、299就是中学水平、肖邦练习曲就是大学水平。
不管你对音乐领悟的能力有多强,你一个弹849的肯定要比肖邦练习曲的矮半截,换句话说,你一个程度低的必须要在程度高的人面前低头哈腰、唯唯诺诺。因为弹奏音乐的程度是随着琴龄的增长而不断加深的,你一个能驾驭李斯特的在钢琴上肯定少不了二十年,而你一个车尔尼599的小菜鸟充其量也不过两三年的功夫,因此,琴龄成了专业领域内论资排辈的依据,你说你一个弹两年的要想跟人家十年、二十年的平起平坐,所有人都责怪你没大没小,进而用冷眼和鄙夷逼着你“老老实实地做一个小菜鸟”,并借此维持专业领域所谓的游戏规则。
程度的确能在一定程度上说明演奏者努力的程度,但是程度和琴龄并不是弹奏钢琴的全部,话说音乐乃是一位演奏者、演唱者、作曲者或指挥者内心的写照,从事音乐活动的目的是为了将情绪传递给听众,技巧充其量也只能算是表现音乐的一种手段,手段必须得服务于目的,明明是目的比手段更重要,可是为什么所有人都本末倒置,将手段看得举足轻重,将目的看得可有可无?
因此我可以断定如今的钢琴教育圈是畸形发展的产物,它偏离音乐的本质越来越远,因为所有人都唯技巧马首是瞻,所以音乐学院在培养出了一批又一批“灵活手指头”的同时埋没了数不胜数心灵性慧的潜质音乐家。
在我看来,弹钢琴的目的是为了创造出一定的审美意象,比如说《黄河》协奏曲是为了表现出黄河波涛滚滚、一泻千里的豪迈气势,肖邦的《小狗圆舞曲》是为了表现小狗逮自己尾巴时的那种诙谐可爱,《革命练习曲》是为了抒发革命失败后的悲壮情绪。
一位天赋异禀的演奏者哪怕就算是弹一个最简单的布格缪勒都会给人不一样的感觉,相较之下,我所见到过的那些为所有人顶礼膜拜、堪称驾驭肖邦、李斯特牛逼哄哄的大神就算是技巧上无懈可击,但是丝毫感觉不到他们指尖下流淌出的音乐有何打动人的地方,换句话说,他们仅仅是一个个僵死的练琴机器,他们的音乐金玉其外,败絮其中,徒有其貌而毫无内涵。
但是似乎所有人都认识不到这一点,大家都习惯了“以程度论英雄”,程度越高就意味着在圈子里的地位越高,程度越低就意味着被所有人看得一文不值。
在南艺求学的那阵子,我并没有如身边狗苟蝇营之辈那般为了提高程度而苦练各式各样的练习曲,相反,我专注于表现音乐本身,我的技巧并不算好,程度也并不算高,但我就是一根筋地认为技巧只是服务于表现音乐的一种手段。
因为我没有跟着大家“同流合污”、因为我跟钢琴教育圈的主旋律唱反调,我成了所有人众矢之的的箭靶子,专业老师陈某不止一次数落我说:“就你那个屌样还弹肖邦、李斯特呢!你弹得什么狗屁玩意儿?”旁观的所有人也抱着“这种人基础都打不好,一天到晚盖空中楼阁”的偏见对我投来鄙薄的眼光。
就像我开篇提到的,对于一位演奏者来说最重要的是他领悟和理解音乐的能力,哪怕是最简单的一首曲子,只要你用心去弹都能传递给听众一种情绪,老师的职责就在于通过因材施教帮助学生更好地表达音乐、抒发内心的情感,而技巧这种东西呢可以带着练,比如说每天练琴一个小时,十分钟弹练习曲,其余的时间用来琢磨如何表现音乐,当你成功地将自己的情绪带入一首曲子以后,你就会在其中领悟到一些东西:哪些地方是我的亮点,哪些地方我做得还不够好,并将所有合理的因素带入下一首曲子当中,继续体悟和领会音乐,几轮下来,你就具备了成为一位音乐顶尖人物的潜质,同时,你指尖下流淌出的音乐也能净化你的心灵,带着你升华到一层更高的境界。
在我看来,真正的天才并不一定在弹奏的过程中进步要比其他的孩子快,而是具备一种对音乐很强的直觉,单凭直觉他就能把握住音乐的本质,就像我上面提到的,哪怕是弹奏一首最简单的布格缪勒,都会给人不一样的感觉。天才就好比一块上好的和田玉石,只要稍加雕琢就能成为一件价值连城的艺术品,相较而言,庸才就算再怎么教也把握不住音乐的灵魂,但是庸才并不因为其“庸”而不能成为所有人眼里的钢琴高手,庸才只要持之以恒也能驾驭肖邦、李斯特,在以程度论英雄的钢琴教育圈为所有人顶礼膜拜,只是庸才再怎么努力也成不了最顶尖的艺术家而已。
因为在弹钢琴的过程中,“练”扮演着极为重要的一个角色,你练得越勤技巧掌握得就越快,同时你也就越是能把曲子弹得像模像样,你每天练两个小时坚持十年跟每天半个小时断断续续拖十年的肯定会有天壤之别,因此绝大多数人得出了一个结论:钢琴是练出来的的,而决不可能是脑子里凭空想出来的,以此为指导思想,很多人为了成为钢琴高手“呆练”、“傻练”、“狂练”、“一个劲地练”,手指发达、大脑迟钝的他们早已不知道音乐为何物,他们的音乐只剩下各种技巧的堆砌。
在南艺,专业老师陈某一个劲地数落我基本功如何如何差,并将各种枯燥的练习曲强加在我身上,就是希望通过借此把我培养成一个技巧娴熟、却对音乐缺少任何领悟的练琴机器,为此我感到害怕极了,我之所以把南艺闹翻了天,就是为了以此来捍卫我的价值观,并极力避免走上一条偏离音乐本质越来越远的歧途。
因为质疑我的人越来越多,所有人都带着有色眼镜,单凭我技巧不够娴熟就把我臭得一文不值,所以我最终意识到只有苦练技巧才是我唯一的出路,只有向所有人证明我的确能在两年内达到李斯特练习曲的程度,我才不致于被他们的口水声给淹死,可即便是通过苦练在技巧上无懈可击,我也并不认为自己好像鸡犬升天了,难道一个人单凭炉火纯金的技巧就配称之为音乐家吗?
因为所有人过分地强调技巧的重要性,因为恰恰是在这一点上我被伤得不轻,我实在不能理解为什么单凭扎实的专业功底一个人就能被称之为英雄,南艺毕业后的我丢掉了之前苦练而成却感到无比恶心的技巧,同时也甩掉了沉重的思想包袱,一门心思投身到音乐本身当中去,可即便如此又招致了非议。
“黄越青就那点本事,黄越青江郎才尽了,黄越青因为长期不练钢琴现在的程度只能勉勉强强驾驭849了,之前远不如他的那个吴某某现在都比他弹得深,黄越青成了一个泯然众人矣的伤仲永!”
记得一次电话联系南艺W老师,他在得知我转攻作曲时语重心长地劝我说:“小黄啊,你弹个钢琴就好好把钢琴弹弹好,你一会儿弹钢琴,一会儿拉小提琴,一会儿唱歌,一会儿又是作曲,你说你东一榔头西一棒子的能搞出什么名堂来?弹钢琴是弹钢琴的技巧,作曲是作曲的技巧,你当初为了练习钢琴技巧下了那么大的功夫,现代丢掉了跑去搞作曲,一方面你之前的力气白费了,另一方面你又必须从头开始,你说你这样下去能成个什么事儿?”
哎,我实在是搞不懂凭什么所有人都把技巧当作是衡量一位音乐人优劣唯一的标准,弹钢琴只是我了解音乐的一个角度,作曲是我换了一个角度了解音乐,我当初为什么会丢掉钢琴?因为我感觉原先看待问题的那个角度已经没有继续再看下去的必要了,换句话说弹来弹去也就那么回事,即便是我再坚持弹十年、二十年,也很难在演奏的过程中挖掘到一些新东西,量变引起质变并促使自己对音乐有一个全新的认识,与其如此,何不跳出原先的思维定势,从一个全新的角度去剖析问题?
在不断实践的过程中,我逐渐发现作曲比弹钢琴更适合我,弹钢琴拿到一首新曲子首先必须得解决技巧上的各种问题:三度、六度、八度、手指技术、手腕技术、震音、颤音、装饰音等等,这些都需要演奏者下功夫苦练,只有在技巧娴熟的基础上才能谈得上表现音乐。而作曲最重要的是如何构思和设计一首音乐,一首曲子成型了以后完全可以借助电脑的各种音源把演奏效果做出来,虽然作曲也有作曲的技巧:曲式、和声、配器、复调以及使用各种编曲软件,但是我只学最必要的技巧,每掌握一个技巧我就在实践的过程中把它消化掉,用一首新曲子测试它是否真的能增加音乐的表现力,因为电脑能代替真人演奏嘛,所以省去了练琴的诸多麻烦,我就可以将自己的精力专注在如何用现有的各种条件成功地塑造一个音乐形象之上,并多快好省地生产出一部又一部作品。
我知道我的专业功底并不扎实,但这并不妨碍我表现音乐,在我看来,对于一位音乐家来说最重要的是直觉和想象力,单凭直觉你就能分辨出什么是好的音乐,在编曲的过程中“这么做”必定会比“那么做”创造出更高的艺术价值,凭借想象力你就能将抽象的声音跟生动具体的形象联系起来,进而简化那个看似无比枯燥的过程。
但同时我也隐约意识到我的音乐永远也走不出去,因为只要一走出去所有人就会一而再再而三地跟我强调技巧的重要性:“你的基本功不够扎实”、“就你这种狗屁玩意儿也叫作曲”、“你这种东西充其量也只能算是业余水平”、“就连我们附中作曲班的小屁孩儿都比你强”、“你的那些破烂玩意儿充其量也只能自娱自乐而已”。
在考音乐学院和参加作曲比赛的过程中,评委甚至以技巧为依据为你的作品打分,分数低的就不免面临淘汰的命运,只有分数高的才能在专业领域内谋得一席之地,因此,即便是作曲系的教授充其量也只能挑出你技巧上的毛病,而不可能对于你表现音乐的优劣提出一丝一毫有价值的建议,建立在这种有失偏颇规则之上的环境难道不能算是病态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