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春的一个早晨,烟囱的炊烟渐渐消失,春风在每一个巷子里游荡,阳光一束一束铺撒在地上,没有了寒冷的冬风,稚嫩的树叶开始冒尖儿,青青的小草钻出地面,无声无息。突然,几头牛发出的哞哞声和身上的铃铛发出的叮叮声打破了宁静的天空,这是白里发赶着一群牛,从村子里出发,走向草木丰盛的远方。在春风的抚摸下,他的三寸长的头发一会儿向左,一会儿向右,宣告着内心的得意。他手里提着一个塑料袋,里面装的是一大碗冷饭和一些酸菜,放牛虽然不是干体力活,不会太累,但是放牛的时间很长,难免会饿,酸菜是冷饭的最佳搭档。
早饭过后,一群又一群的牛从村里往外走,有的只有两三头,有的有四五头,甚至七八头,每牛群后面都跟着一个放牛的人,平时,放牛人是老人或者还没上学的小孩,周末,就变成了已经上学的小孩。
白里发今年已经八岁了,但他还不去上学,不是上学年龄没到,而是他自己不想去上学,因为他喜欢放家里的这群牛,他六岁就跟着爷爷去放牛了,这群牛中,还有不少是跟他同龄的。他爷爷家里有十二头牛,但爷爷人老了,已经放不动了,父母又经常外出打工,他不得不承担起放牛的重任。爷爷经常跟他说,这些牛,以后都是要分给他们的,他爷爷有四个儿子,他父亲是爷爷最小的那个,一直跟他家住一起,所以,分牛的时候,他家肯定能够多分到几头,或者分到那几头最强壮的。虽然爷爷没有明确表示是这样,但是,奶奶经常跟他讲,将来分牛的时候会多分一两头或者分那些更壮的给白里发的父亲。
放牛没有预定的目的,牛都是边走边吃,只要牛吃饱了,就可以往家的方向走。春天开始的时候,是不必离家太远的,方圆三公里之内的草,足够牛吃的了,但是他家的牛实在太多,而且,白里发异常钟爱他家的牛,他渴望这些牛一下子长大,渴望家里人说自己放牛放的好,所以,即使在春天,也总是把牛放的很远,有一次,太远下山许久都没回来,弄得家里人十分担心,渐渐地,这样的次数多了,家里人也就放心了。在冬天的时候,草木十分稀疏,只放到太阳下山,牛根本就吃不饱,所以,冬天的时候,白里发总是很晚才回来。现在虽然是早春,到处开始长草,但村里的牛也很多,想要喂饱十二头依然是个艰巨的任务,唯一的办法就是去那些别人都没去的地方,这样的地方难找,但是有。
白里发年龄虽然小,也还没读过什么书,但是脑子却很精灵。很多时候,他一个人照应不来那么多的牛,牛一不小心就吃了几片别人家的玉米叶,很多次都被玉米地的主人看见了,人家看他是个小孩,就开始骂:“你怎么放的牛,吃到我家玉米叶了。”而这时,他也丝毫不示弱,要是对方是个男的,他就赶快把牛赶走,不再理他,但对方要是个女的,他每次都机智地顶回去:“你又是怎么种的玉米,为什么要让玉米的也在伸到公路上来,我们家牛又没进你家的地里,是你家的玉米叶伸到公路,那就是你的错,你没有看好你的玉米,怪不得我的牛。”
白里发从寨子出发,赶着牛走了将近一个小时,终于看见了一点零星的草。今天令他有点失望,本以为春天刚刚到来,什么都会缺,但不会缺草,现实却并非这样。他继续赶着牛,向更远的地方出发。一路上,放牛的人是越来越少,但仍然会遇到几个干农活的,这些人虽然不知道白里发的名字,但都认识他的爷爷,因为附近几个村没有哪家的牛有这么多,因此也会打个招呼。
终于,他看见了一片望不尽的草地,这里的草差不多跟自己头上的毛发一样长,没有杂物,像是人工种植的,一阵风吹来,清晰的绿草的味道扑鼻而来,他突然想变成一头牛,尽情的享受这可口的美食。这里没有牛的脚印,自入春以来,好像没有人在这里放过牛,他被自己的聪明深深打动,一个人大喊了一声,声音向天边传去,没有听到回声。他终于不用担心牛吃不饱了,他让牛自由地吃着草,自己躺在地上,空灵的眼睛望着深蓝色的天空,似乎在与它进行一次严肃的对话。刚刚跟着爷爷去放牛的那段时间,觉得挺好玩,连书都不去读,但是时间长了却感觉到了从未有过的孤独,村里的同龄人都相约着去上学,有说有笑,很多次他都听到他们在说老师今天布置了什么作业。而他却赶着一群牛,不知道该去哪里,只知道要把它们喂饱。但这是自己的选择,父母亲和爷爷奶奶都叫他在七岁的时候就去上学,但他不愿意,八岁时依然喜欢放牛,最后,遭到了邻居们的嘲笑,才决定到九岁的时候去读书。此刻,他想有个可以说话的人,不敢奢求关系有多好,只要能够说上几句话就心满意足。
四周安静极了,他一会儿幻想着跟同龄人上学,一会儿幻想着这群牛有二三十头,时不时看见几个扛着锄头的人走过,但也都是别村的,不认识,更说不上话。从林子里传来的鸟声是他唯一能够听到的声音,这声音像一首又一首的催眠曲,闯进白里发的耳朵,麻醉了他天马行空的神经。白里发在一片优美的音乐中默默地沉睡下去了。
不知过了多久,一阵寒气直逼体内,将他唤醒,他突然感到一阵彻骨的凉。白里发轻轻地站起来,挠挠头,拍拍衣服上粘着的绿草汁,眼光射向四方,大脑空荡荡的,没有丝毫记忆,甚至不知道自己怎么会在这里。他看见不远处都是昏暗的光线,看来天已经不早了。一个慈祥的老人赶着两头牛从他前面走过,似乎在往家的方向走去,白里发这才想起自己也是来放牛的,所有的记忆从他大脑里奔涌而来,就像一个老板一觉醒来变成了乞丐,又突然想起来自己是老板一样。他想到自己该回去了,不然,天黑之前到不了家。但牛却消失了。
他内心焦急,往四周找了找,没有看见一头牛,也没有听见牛的铃声。哞…哞…哞…他学着牛犊的声音叫了许久,依然没有任何的回应。牛消失的情况以前也有过,但是只要他哞几声,准会有牛回应,今天却没有听见任何回响,不禁冒出阵阵冷汗。
天马上就要黑了,但他依然在找牛,这群牛是爷爷毕生的精血,这回被他放丢了,家里人一定会把他毒打一顿。白里发到处找,遇到的每一个人都不忘记问一下是否见过一群十二头的牛。但结果都让他失望,直到他遇见了一个四五十岁的中年人,再一次问到是否见过一群牛,这中年人突然有点不高兴,摆出一副凶神恶煞的样子骂道:“你的那群畜生被我给关起来了,拿钱来赎吧。”“你为什么关我的牛。”白里发回问。“谁让你的牛吃了我的草,那些草是我种的,不是自己长在地上的。”白里发不敢再跟他对话,听见他凶恶的语言,心里就瑟瑟发抖。趁天还没完全黑,白里发赶紧回家,将事情告诉爷爷。
中年人叫陈七,是周围几个寨子公认的癞子,他很少外出打工,即使出去,一个月左右也就回来了,在家里捕捉野生动物为生,很多小孩喜欢去家看他捕的鸟、松鼠等,这些东西实际上卖不了几个钱,他一个星期去卖一次,回来时,身上除了几包烟,就别无他物。铺这些野生动物更多的是娱乐一下。在田里锄草的时候,旁边要是别人家的,他总是要挖下很厚的土,使自己的田变大,因而也被很多人看不起。他的房子是一间小小的土积房,没有客厅与厨房之分,也没有卧室,没有亭子,推开门就是几张床。这还是他已经过世的父亲给他盖的。
白里发匆匆奔回家,将事情告诉了爷爷。没等白里发说完,爷爷就知道了偷牛的那个人就是陈七。爷爷没有责骂白里发,而是让他赶紧吃饭,然后睡觉。自己要一个人去把牛赶回来,白里发很害怕爷爷赶不回那群牛,如果这样,他会被全家人谩骂。爷爷走出家后不久,白里发就上床躺着了,但他无法入睡,也不想入睡,眼睛直直的瞪着灯光,没有移开半寸。他决定要等爷爷回来才开始睡。
爷爷从家里出发时天已经黑了一会儿,对爷爷来说,在黑夜里行走已经变成家常便饭了。家里有好几块水田,每隔几天就要去灌水,但是白天来灌水的人太多,爷爷就选择在半夜去给田灌水,正是在他的细心呵护下,所有的水田都依然健在,没有变成旱地。
经过艰难的跋涉,爷爷终于抵达了陈七所在的村。陈七家没有牛圈,所以陈七把几头领头的栓在一根木桩上,其余牛的自然就围在旁边过夜。牛群看见爷爷,就像看见老朋友一样,没有出声,更没有骚动,只是将头将鼻子蹭过来闻了又闻。爷爷赶紧将几个铃铛用草堵了起来,免得牛在走路时发出声音。牛群才走了几步,突然,一束手电筒的光照下来,照在爷爷脸上,但爷爷并没有被惊讶到,爷爷扬起手臂向他挥挥手,示意不要照。爷爷是这片地带出了名的放牧人,结识了许多朋友,他知道对面照手电筒的那户人家,虽然不怎么熟。在爷爷来回摇摆几次手臂后,手电筒的光线就消失了。爷爷和牛群悄悄地走出了寨子,没有惊动一条狗。
爷爷明白自己的身体每况愈下,而孙子也该去读书了,因为一辈子放牛是没有什么出息的,但这群牛又该何去何从。爷爷思索了一段时间,他终于决定把牛卖掉,将卖得的钱分给几个儿子。虽然这群牛是他一生的精血,他跟这群牛也早就有了感情,但他不得不面对现实——孙子该去上学了,自己再也放不动了。
最终,牛卖掉了,白里发也去上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