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曾诗意地栖居

      不知缘分深浅,明明你在那里出生长大,却总也感觉不到家乡的味道,明明你很思念,却总有莫名的原因,不能回去。

  自上世纪八十年代末,就一直住在那儿,印象里,午后是一个大大的池塘,我们那里叫湾崖,崖应该念作ái,略呈椭圆形,这个湾崖并不大,不过从来都没干过,村里有年纪的人说这湾崖比我们的爷爷年龄都大,它不像现在的塘子,岸边像小山坡似的,又陡又崎岖,长满了密密麻麻的野草和野花,一点也不平整,但在我们看来,却真的喜欢这种凹凸不平,又到处是土堆的样子,周围一圈的柳树,我自觉得这些柳树让那湾崖有了许多的风姿和趣味。


        那个时候,每天都有做不完的乱七八糟的事,但似乎一切又都绕着这个池塘。

        其中春天和夏天是最轰轰烈烈的,远远的望去一片黄绿色,那是柳树刚生的嫩叶和花,地里没有什么人干活,也不过三三两两的在闲逛,抽着烟,烟并不贵,聊着天,左右也不过是些家长里短,眼神里满满都是扫过那缕缕黄绿色的悠闲。

        黄绿的柳花没了,漫天就飘起了白絮絮,湾崖的东南角角就长起了许多的小果树,顶上举着两瓣肥厚的子叶,又从中间挤出两三点小叶叶,那时最喜欢去挖这些小果树,每次都是又兴奋又紧张,似乎挖那么几棵,就拥有了一片果林,事实上,那里多的很,不会,也根本挖不完。

        有个和我玩的很好的男孩,名字很有意思,叫苟刚,有时开玩笑,喊他“小狗子”,也不生气。苟刚是随母亲改嫁到我们村的,所以很多人都叫他“带犊子”,这是 一种极具污蔑性的称呼,“小畜生”的意思,但人前苟刚永远还是那样的温暖的笑着。

        苟刚很会挖小果树,也很会养,家门前的桃树还是那时候挖的,每年开好多花,很漂亮,能结很多桃子,不过都是毛桃,小小的,涩涩的,不好吃。

        这片角落常常堆满各种生活垃圾,煤灰、破布、烂柴草,都是烂的不能再烂,这也难怪,人们的生活如此艰难,各种东西都是用了再用,有一次,我和母亲去掐桑叶时,经过那里,看到有只死掉的骡子,不知道被谁扔在那里,两条后腿又肥又壮,贫穷让村子里很少能看到一头像样的牲口,这样壮实的骡子死掉,那人家肯定很难受!我背着口袋,一路走一路想,走远了还忍不住回头看,直到顺着小路走进那一大片桑林里,等到尼龙袋子里桑叶满了,我背着左摇右晃地回来的时候,那两条肥壮的后腿没了,我很吃惊地看着,母亲不住地催促:“快走!看脚底下!”

        “谁把骡子腿给割了?”我指着那头死骡子问,有些吃惊,有些羡慕,那个年代,我家标准的两肉素餐,除了过年和七月,基本不见肉腥,就这两顿还是白白的大肥,用来吃油的,我吃惊谁这么聪明把骡子腿给割走了,立马我准备效仿,想要把那想法说出来,可是当我抬头看到母亲一脸的严肃时,这想法便生生地迅速地消失了。

        第二天,那头死骡子便不见了……

        夏天来了,湾崖里的水涨的满满的,和岸边一抹平了,那些个草、花都埋在了水底下,一点点腐烂开来,往下一看,黑乎乎的,什么也看不到,水上浮着一捆一捆的麻,我们那里叫麻茧,小伙伴们疯狂地跳到麻茧上跳,跳啊跳,惊得下面的小鱼四散逃了开来,可不一会儿又全都拢了过来,大家笑的更疯了。

        回头一看,苟刚一个人在岸边发愣,直直地看着沟满堤平的水。

        “你在看什么?”我跳了过去。

        “没什么。”

        他还是在看,我也努力地去看,可是除了水,就是那一片被淹的只剩穗儿的玉米了,还有黄昏的太阳。

        ……

        对了,我仍记得他的眼,过去好多年了,他的眼睛还活着,在以后,只要我一想到故乡的时候,就能想起那双眼睛,这双眼睛忽然在一朵云中,忽然在一线光中,轻轻一闪,就感受到了如许的渴望和希冀,透过这渴望和希冀,分明能感受到“无言的纯洁的天真,往往比说话更能打动人。”

        它们只有一种神情,凝视,极长极久,看到了灵魂却又轻轻忽视,看透了又不愿意过多的停留,渴望的背后是生活的沉重,希冀进入其中,但又透露出早晚的别离。

        从那时侯,我知道每个黄昏的太阳,其实都落在了我的家乡,家乡的湾崖,水上的麻茧,鸡鸣狗吠声音和还有孩子哭喊的声音,也落进了那双凝视的眼睛里。

        湾崖的水终于消了。

        我也即将远行,去地平线处的学校读书了,也再没有看到苟刚,是很久没有看到了。

        湾崖里的荷叶三三两两朽朽败败地低着,左一丛,又一丛地长了许多的草,夹杂着许多黢黑的淤泥,北风开始刮起来了,掠过秋日里矮矮匝匝的黍秸叶,发出嗦嗦啦啦的声响。

        已经没有什么玩头了。

        再次见到苟刚,已经是很久后的事情了,他已经成了一个地地道道的农民,干涩暗红扒皮的手指,背微微驼着,眼睛眯眯地向远方看着,我看不懂他在看什么?

        母亲告诉我,“小狗子”和以前不一样了,口气里满满的神秘。

        “他出马了。”对于这些玄学,我一点都不懂,只是觉得他应该属于另一个世界了,一个同所有人不一样的世界。

          母亲说苟刚被折磨了很久,不出马,病就好不了,还说邻居的癔症就是他治好的,那是一位故去的老人放不下子女,再来看看。

        略顿了顿,母亲又说:“每次遇见苟刚,他都问起你,他也许很想见见你。”

        然而,我却有些迷茫了,不知道见了该说些什么?以前的那些诗意似乎都远去了,剩下的便只是赤裸裸的生活了。

        微笑故乡的自己和你再见时,一切就变得渐行渐远了,再见了,把自己和你还有一切留在街角,尽管频频回顾,那些不动的身影仍然会在暮色中逐渐模糊,就算我一直不停地回头,一直不停地挥手,总会在最后有一个转角将自己、你还有一切遮住,将我们从此隔绝,从那以后,就是离别了。

        那个被我扔在远处的家乡,让我从小长到青年的遥远村庄,在一个午后的夕照中,都被落日照亮,一片辉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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