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节来临之际,我想起了父亲。再有二十天就是父亲十周年祭日。父亲的音容笑貌,言谈举止清晰地浮现在我的眼前,我情难自禁,泪水成涓……
百善孝为先
父亲一米八的个子,大眼睛,双眼皮,高鼻梁,相貌堂堂。可是父亲却是出了名的“怕老婆”。街坊邻居经常嘲笑他。父亲总是调侃地说:“怕老婆有饭吃,不丢人。”
父亲也有不怕老婆的时候。每次母亲和奶奶吵架,父亲就会一反常态,红着眼睛冲母亲大吼。小时候我曾好奇地问过父亲,他那么怕母亲,为什么还敢吵母亲。父亲说,民国三十二年,他刚六岁。村里闹蝗灾旱灾,颗粒无收,到处都有饿死人现象。爷爷奶奶把家里能吃的都给了父亲,结果把十二岁的姑姑活活饿死了。父亲说,奶奶只剩下他一个孩子,他不能让奶奶受委屈。
奶奶是脑中风去世的,从生病到去世只有十天。奶奶躺在床上昏迷不醒。父亲衣不解带地守在奶奶的病床前,十天十夜吃睡都没离开过一步。奶奶出殡那天,父亲扛着灵幡,被人搀扶着,像孩子一样嚎啕大哭。那是我记忆中父亲唯一的一次痛哭。
学艺持家园
父亲年轻时患过关节炎,病愈后手关节严重变形,整个手掌都伸不直。父亲关节炎痊愈后,又患了胃癌,瘦得皮包骨头,被医生宣判了死刑。后来母亲用一个老中医的偏方,让父亲喝蒜炖鸡蛋。结果父亲的身体奇迹般的康复了。
几场大病过后,父亲身体始终有点虚弱。农村实行责任制后,农民的闲散日子开始多起来。父亲考虑到自己身体的原因,就去投师学了修鞋的手艺。母亲觉得那行当丢人现眼,坚决反对,还把父亲买来的工具用品全丢到了茅厕里。父亲不愠不火,不吵不嚷,默默地用十指耙,把修鞋的工具全打捞上来,一一清洗干净,绝决地做起了修鞋的生意。
我记忆中最温馨的画面就是夜幕降临时,父亲骑着三轮车回来了。他进院放好车,从衣兜里掏出一沓钱递给母亲,然后开始洗漱。母亲满面笑容地把钱递给我,忙着去厨房为父亲做饭。我喜滋滋地拿着那沓钱,跑到屋里一张张地数着:两毛、五毛,一块、两块……等母亲进屋时,我准确地给母亲汇报父亲一天的收入。母亲接过钱,把大面值的钱收起来放到柜底,小面值的钱给父亲留着。我调侃母亲:“我靼当初要是不做修鞋生意,咱们家哪来这么多收入?”
“当初不是觉得丢人嘛。可现在大姑娘小媳妇都做这生意。这世道真是让人看不透。”母亲自嘲地说。父亲什么也不说,只是津津有味地吃着母亲为他做的蒜汁手擀捞面条。
父爱重如山
兄姐成家后,我和父母三个人一起生活。那些年农忙时学校就会放假,让学生回去帮忙干农活。当时我家大约分有三亩地。兄嫂去割自家的麦。母亲在家帮他们带孩子。我家的三亩麦只有我和父亲收割。一畦地十行麦,父亲割六行,我割四行。太阳火辣辣地炙烤着大地,一块地的麦要割几天。我的手被磨出了水泡,水泡又被磨烂。溃烂的手皮火热火燎的疼,两只胳膊僵硬得打不了弯,腰像要折了一样酸疼。我一屁股坐在地上,眼泪汪汪地说:“我都要累死了。”父亲用他脖子上搭着的毛巾把我的手包起来,割成八行麦,给我留下两行:“两行麦割起来可快了,你一会儿就能追上我了。”我慢吞吞地割着,还是远远地落在后面。这时候,父亲回过头来望着我笑:“我们都加把劲,一会儿就干完了,到时候想割都没麦割了。”
“我才不想干呢,都累死了。”我抹着眼泪抱怨。
“我们小时候家里要是有这么多麦就是大福气了。你姑也不会被饿死。”父亲语重心长地说。
我冲着父亲大吵:“累死了还是福气,这样的福气我一点都不想要。”
父亲便不再言语,又弯腰割起麦来。这次他把十行麦全部割了,只剩下我和他中间落下的两行麦。我望着父亲微驼的背影,看着他湿透的汗衫,心里酸酸的,抹了一把脸,也不知是泪还是汗。
我上高中的一年冬天。有一天天气突变,鹅毛大雪从天而降,气温下降将近十度。同学们吃完午饭站在教学楼的走廊上观赏雪景,衣着单薄的我蜷缩在教室里。
“会香,外面有人找你。”同学东霞在走廊上冲我大喊。我走出教室,一眼看见了一在楼下的父亲。他穿着母亲为他做的黑色的、袖头有点磨烂的棉袄。头上顶着一个用肥料袋内膜折进一角做成的雨披,怀里抱着一个用塑料布缠得严严实实的包裹。地上厚厚的积雪埋到了父亲的脚踝。他的头发、眉毛、胡子上都沾满了雪。父亲静静地站在那里,仰着头在等待着我。
我急忙奔下楼去,跑到父亲面前无比生气地抱怨:“这么深的雪,这么冷的天,这么远的路,你又不会骑车,谁让你给我送衣服的?!”
“一点都不冷,你看我头上还冒汗呢!”父亲边说边取下塑料雨披,憨憨地笑着,“你妈说,你走时穿得少,下雪了怕你冻着。我在家又没事,跑一段路没啥。你赶紧把衣服穿上,别冻坏了。”
父亲把包裹递给我,转过身在雪中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那高大微跎的身影,渐渐消失在漫天飞舞的风雪中。我站在雪地里,紧紧搂着留用父亲体温的包裹,鼻子一阵阵发酸。
临终生日宴
‘七十三八十四,阎王不叫自己去’。父亲七十三岁那年被查出肠癌晚期。医生采取保守治疗。那年冬天,父亲开始卧床不起,只靠流食维持生命。我那时职业自由,天天去为父亲净洗衣物。父亲见到我,常伸出他变了形的、青筋暴突的手招呼我过去:“我老了,不中用了,整天这样麻烦你们,什么时候是个头啊!这样挺着也是受罪。你给我买些药,让我吃过去算了。”
我强作笑颜地给父亲冲一些奶粉豆浆,让父亲喝下,帮他掖掖被子,故作生气地说:“你别多想。等天暖和了,你的病就会好了。”父亲沉重地叹口气,不再说话。
俗话说“男怕生前,女怕生后”。意思是男人一般会在生日前去世。父亲是阴历三月初九生日,我们全家人都担心父亲闯不过他七十三岁生日。
春节过后,父亲的病情没有特别恶化的迹象,而且还平安地度过了那个生日。一生节俭的父亲一反常态,强烈要求全家人热热闹闹地为他过一个生日。那天我们所有人都去了。大人小孩坐了满满三大桌。我们把父亲搀出来坐在旁边的藤椅上。那天,父亲只喝了姐姐端给他的小半碗淀粉肉丝汤。他吃得很少,却笑得很多。吃完饭,孩子们陆续回去了。我们兄妹几个把父亲扶到床上躺下。
父亲很满足地说:“我这条命几十年前就该走了,现在看到我儿孙满堂,这辈子也值了。你妈一辈子刀子嘴豆腐心,现在又糊涂了,你们不要和她一般见识,以后一定要多担待她。人老了,都不容易。”
父亲一辈子就过了一个生日。那个生日就像一块巨石沉沉地压在我的心上。
阴历五月十八,父亲走了。三嫂说那天早上父亲对她说特别想喝酸汤面叶。三嫂和了核桃大小一团面,为父亲擀了半碗薄薄的面叶。父亲奇迹般地喝了个精光。父亲吃完后,抹了抹嘴连连说:“好喝真好喝!”然后他把碗递给三嫂睡着了。
三嫂去厨房收拾完毕,没听见父亲熟悉的鼾声,出来发现父亲已经安然离世了。
父亲节将至,泪眼朦胧中,我看到父亲正满面含笑地向我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