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代短篇小说选:《清风店》(五)

别说读书苦,那是你看世界的路——

常四起和曹克星,是到公社党委开过紧急会以后,第二天才召开党支部大会。紧接着,第三天又召开群众大会。两个会上,曹克星都没说话,只是坐在常四起旁边,把目光藏在两丛乱草似的眉毛底下。不是把鼻子擤得吹喇叭一般响,就是把小烟袋抽得像伤风的鼻子一样吱吱叫。所有到会的人,听到这种响声,就知道队长心里是多么不高兴了。

“我早就说过,咱们村书记,别看他平时不言不语,可是个头上打一下,脚底板当当响的后生!……”群众大会上,常四起讲完动员准备抢救庄稼的话,民德老汉照例这么开始了他的发言。他也没有注意到曹克星是怎样拿眼珠子瞪他,被夸奖的常四起是怎样忸怩地微笑着而且脸红了。

“光绪年间……”接着,广庆老汉说了起来。不管谈什么,都得从他的“光绪年间”开始:“那年头……发过大水……我给义顺堂扛活……把庄稼一棵棵从泥里挖出来,剪掉泥心子,描上大粪……现在,我们有了集体的力量……”

“瞧他兴兴头头的。”曹克星溜瞅着眼儿,瞥了一眼常四起,心里说。常四起不住地向那正在谈讲的广庆老汉点着头,脸上带着尊敬的笑容。“他就喜欢听这些狼烟大话,叫这些人帮着他摆龙门阵!”曹克星瞧着常四起,越瞧越不顺眼,就猛然间扭过身子去,又把擤鼻子得像吹喇叭一般响了起来。

大会刚刚散了,出去挖泄水沟的人回来向队部报告说,田里的水已经落下去了。

立刻,挂在队部门前的铁铸大钟,当、当、当……急促地响起来。洪亮的金属声,在青蛙的鼓噪声中,在潮湿的大气里震荡

抢救庄稼的,汇合成人流,向旷野上涌去。最前面的常四起,担着粪筐,迈着云飞似的脚步,从他长长睫毛的阴影里,闪射出兴奋严肃的目光,直望着前面。他后面的人群,担着粪筐的,推着粪车的,拿着剪刀和锹镐的,没有平日下地时的说话声和笑声,只听泥浆被脚踏出哧咕哧咕的响声。整个行列都是默默的,显得异常肃穆,庄严。

土地被暴雨的洪流冲烂了。已经长成小拳头大的白薯,露出它们被洪水冲洗得干干净净粉红色的嫩皮。有些,连根须都冲出来了。薯秧的叶蔓,埋在污泥里。那些高粱玉黍,也被暴风雨打进烂泥,一溜一溜躺平,就像梳子梳过的一般。

常四起放下粪筐,两只光脚,踩着稀烂的泥浆,咕哧咕哧走进田里。蹲下身,用两手挖着泥,把倒伏在泥里的玉黍,小心地扶起。然后,脸上带着紧张严肃的神情,回头向旁边的人说:“粪!”便立刻有人急忙上前,在根底撒肥料。第三个人紧跟着上去培土。第四个人跟着把庄稼的泥心子剪掉。于是,庄稼离开地面,翘楞起来了。

常四起直腰站起来,舒了一口气,瞧瞧这棵从烂泥里站起来的庄稼,又转脸向那站在他身边的广庆老汉,咧着嘴巴,带着尊敬和请教的笑容说:“是不是这样?”

“一点不错。”广庆老汉点着有白胡子的下巴,满意地说:“光绪年间……”又摆出姿势,拉着架子准备从他的光绪年间谈讲什么了。

但是常四起打断他的话,向旷野上的人群发下命令:“就是这样,分工合作!”

身材矮胖,脸孔黑红的支部宣传委员邹风云,带着故意吓人的神情,大声说:“把白薯秧子挖出来,露出的白薯埋起来。别一眼不看到就咬一口!”人群里响起一阵哄笑声,活跃起来了。

常四起在人群里瞥见了曹玉茹。这闺女,正从两个人肩头的空隙间,默默地凝视着他。两个人的目光,这么刚刚打了一个照面儿,就被走动的人群隔断了。人们按照下地前分成的合作小组,开始工作,在滚烫的泥浆里,在被太阳蒸晒出来的热气中,不停地挖着,挖着,像挖宝似的,从烂泥里挖出一棵一棵的庄稼。

常四起蹲着身子,用他早已发麻发痛、粗肿起来的手指,也不停地挖着。他赤裸着青铜色的上身,汗水像小河一般顺着脊背的沟槽,往下流进裤腰里去了。他像所有的人一样,一边工作着,一边不住地使劲眨巴眼,让挂在眉毛和眼角上的汗珠,滴落在冒着热气的泥板上。

“这是一场苦战,”他想,“胜败还未见分晓,但是必须进行到底。革命中……任何一个胜利……都要……付出血汗的代价……”他一边从泥里挖出庄稼,想到他在群众大会上说过的话,“可是,曹克星对待一切困难都是坐着等国家的……”

有人打断了他的思路,赶车的民德老汉拿着鞭子向他走来,说龙王庙后头那堆粪,曹队长不叫拉,说那是秋后种麦子用的,非有常书记的话不可,到秋后没粪,书记负责。

“拉吧,秋后用的粪还来的及。”常四起说,“自然是我负责。”

“我早就说过,”民德老汉往回里走时,向两旁劳动的人群高声宣扬,“咱们村书记是头上打一下,脚底板当当响的后生,别人不敢担的担子,他敢担!”

这种夸赞的话,落进别人的耳朵还则罢了,落进一个人的耳朵,直灌到心上,就像河里抛下石头,卷起水浪,一种极复杂的情绪,在心窝翻滚。听信父亲的话,曹玉茹认定常四起是个自私自利的人:为了自己挣强得脸,往上爬,不报灾,不落指标。但是,她的眼睛又看见了另外一个常四起:起早贪黑,奔波劳碌,带领全清风店的人战胜了旱灾,又同水灾作斗争。这样一个差不多受全村人尊敬和信任的人物,原来是属于她的,可是她从自己的身边把他推开了。在这种时候,叫一个年轻的闺女怎么办呢?当然啦,事情并不是不可以挽回的,解救的办法很多。但这闺女所挑选的办法,却是背着人,偷偷地哭!

可是现在,瞧她在众目之下,显得多么快活。她一边培土,一边回答着旁边另一组女伴们玩笑话,不时发出响亮愉快的笑声。只是在人们不注意的时候,她才似乎是无意地往前面常四起流汗的脊背上瞥了一眼。当常四起回头同背后的人说话时,这闺女便立刻把目光转移到旁边女伴的身上去了。

未完待续……

本文作者为著名作家管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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