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年葡萄成熟时,荷耳第一次跟着荷三去了安西。
安西,不是安息。
那是荷耳眼中所有水果蔬菜的命运拉着走的“鬼门关”。
凌晨三四点钟,瑾勤喊着荷耳,“你爷要走了,你再睡就赶不上趟了。”
荷耳迷迷糊糊睁眼,又沉入不知何地的梦中。
荷三看了一眼荷耳,油门轰开独自出发卖葡萄。
2006年夏天,瑾勤家的老二从县城之外的几十公里杨镇回来。随他一块回来的还有兜里揣着的一沓子红色的百元大钞。
老二穿的衣服不算多么时尚,至少干净整洁。村里人的眼睛里,放射出的不甘和惊讶,都被荷三记在心里。
“爸,妈,这钱你们拿着,给耳儿上学用。”老二继续道“哥,你往后再别砸东西了,爸妈说啥你就听着。”
老二在养鸡场干得很称心。老板一直在夸他能干,老实,话不多。
那时荷耳和这位二叔还不太熟络,藏在她熟悉的未来里的那位二叔的影子还不见踪影。
“二叔,你去那啥时候再回来?”
“还不知道呢,要回来就回来了。”
谁都给老二说一嘴叮嘱的话。瑾勤把洗好的衣服放进背包里,站在大门通向下坡的半台阶上,旁边的荷耳还不明白这位二叔是去赚钱,是在养家糊口,她对人走了又回来又离开的感触少得可怜。
“爸,我走了啊。”
荷三的烟抽的很快,老二坐在同村人的车里给所有人挥手。
老二刚走,老大便切了一整个大西瓜。
那是荷三最爱的水果。
一整个夏天里,不止荷耳,全村人都围绕着路边叫卖——“换西瓜了,换西瓜了。”
荷三75岁患了老年痴呆症,每次荷耳带他赶集,他坐在黑马三轮车方向盘的座位上,留一半给荷耳。每一次,每一次荷耳都会问他,有几次哪怕荷耳不再问,他都主动开口:“看,这地里种了这么多西瓜,这些人承包的西瓜地,一年给几十块钱。”
不是几十,好几千呢,荷三。
可是跟荷三纠结那些东西,没有意义。他的心里放不下几千了。
也是在这一年夏天出伏的日子里,荷耳第一次见到了那个女人。
女人微胖,脸颊、下巴的坑洼痘印渗得荷耳皮肤发疼。荷耳第一次在女人的背后看到一只竖着长耳、头有斑纹、白翼黄足的毛茸茸家伙。
“能不能喊我一声妈?”
多么恶心的一句话,小小的荷耳只想逃离。
“你谁,不认识,别挡我路。”路边尽是小土疙瘩,随便一个都能把人打中。
又硬又难看的疙瘩全被荷耳扔在那女人身上,紧接着抛开是唯一要做的事。
荷耳没有对任何人说这次与女人的见面。
毛茸茸的家伙有了名字,荷耳对这只远道而来的“客人”不胜欢喜。
那是荷耳童年最特别的一个暑假。
“你能不能帮我拍几张照片,有一道长长的坡的背影。”
“你还要啥?”
“要我们家小黄,就是那只傻狗。”
“没问题。还有吗?”
“能不能再加上荷三和瑾勤?”
“当然能啊,容易。”
毛茸茸的家伙因为荷耳赐名,什么都可以答应。
“小金。十年后我还活着吗?”
“别问废话。”
“那看来是活着的。”
“十年后,也就是2016年,再十年之后,就到了2026年。你想知道什么,我可是能预知哦。”
“你会离开我吗?”荷耳认识小金半个月后,第一次问它。
“不只是我,荷耳,大家都会离开的。总有一天的时间,你要用来参透离别这件事。或许一天不够,你会在无数次离别中,把这些事全部看淡,找到那个内核,然后告诉自己为什么大家都会离开。”
“我不想这样,小金,我希望他们别离开我。我甚至给佛祖许过愿,我告诉祂,用我的寿命来换他们平安健康,长长久久陪着我。”
“荷耳,你迟早要跟他们说再见,包括我。”
小金不知道是哪里来的小妖怪。
这让我想起之前在丁言家里看到的《神秘蜜儿》,会不会小金也是仙女变的。
“小金,你是男的女的?”
“不知道,我生下来就没有这个东西。我们不像你们人类,多麻烦,还要分这些东西。妖怪就是妖怪,没有男妖怪,也没有女妖怪。”
这个家里,没人能看到小金。
除了荷耳。
好像从这一年开始,荷耳对于“记忆”有了更加具体的解释。
2006年瑾勤54岁;
荷三57岁;
老大31岁;
老二30岁;
荷耳8岁。
每个人的年龄都不算老。还没有人说过“老了”。
可是二十年后,“老了”这个词被荷三经常挂在嘴边。
荷耳也对老大说:“爸,你也不年轻了。”
只有瑾勤,未年老的头发,呈现少女般乌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