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夜里鸣叫的,到底是什么鸟,到如今也我没有弄明白,在那个秋天的夜里之后再没听过那样的叫声。
有几次夜里,因为忍不住好奇二叔带着海军和四叔到山谷里找了几次,可那鸟野得很,再离他们很远处看到手电筒的光就飞走了。
“听它飞走时发出的声响,应该和夜莺差不多大。”见过几次后,他们一致这样认为。
很多时候我也喜欢和他们一起,可那几次我从未参与,主要是那声音实在太吓人了,像是要把许多只有在夜里出没的东西都呼唤出来一样。在我们所有人里,似乎只有奶奶没有一点害怕,而更多的是一种凄凉,那时的我很难理解为什么奶奶对于很多夜里鸣叫的声音都有那样的感觉,直到多年以后我才明白,那是一种只有老人才能听懂的声音,就如同她手中的那支竹筒烟,在无数个夜里被奶奶抱着陪着她度过了漫长的岁月。而这些突如其来的叫声在黑夜里拉长了她们的回忆,从遥远的月光下延伸出了长长的路,有草木的叶子在路面上摇曳着。
一些老人可能都能知道自己即将离开这个世界的时间,她们看着自己手掌间的掌纹,像是看着月光下那条流向了远方的河。
二叔他们出去了好几个夜晚再回到茅屋里的时候,总会在茅屋前的月光下站一会,抽着烟,嘀咕着说些什么话。我有时会想起奶奶说的水漫金山的事,就担心着有一天我们居住的山谷会被大水淹没,这种担心一涌上心头时就会窒息着,可转念一想那时候山谷里应该就有更多的鱼了,又会立刻高兴起来。
如果整个山谷里都是鱼,那多美好啊,它们各种颜色在草丛里穿梭着,在月光下吃着山谷里的青草。时光就这样飞逝着,凉爽的秋天里,二叔和爷爷赶着毛驴把一些粮食或者别的什么往家里搬,从山谷一直到村庄的路,狭小而陡峭,我有时看着毛驴背上驮着的东西就会替它们难受。虽然在秋天里,可它们的背完全被汗水淋湿,走不快的时候,爷爷还会用鞭子抽打。
如果毛驴会说话那该多好啊,我有时这样想。可它们根本不会,甚至也不会反抗,只是更多时候爷爷和二叔肩膀上也会抗着东西,它们跟在毛驴后面,后背也被汗水打湿。
“他们和毛驴一样的累。”更多时候我这样想,虽然这样想有些过了,可事实就是如此。还有时前面走着的毛驴踩起了灰,灰会飞进二叔他们的鼻孔或者嘴巴里,路边落完叶子的许多树光秃秃地摇摆着,有些树长着刺,像是拒绝着一切东西靠近它们。尽管如此可还是会有伯劳鸟落到树枝上压弯了它们的腰。
“这真不是人过的生活。”有时没参与干活的四叔会这样嚷嚷。
“那什么样才是人过的生活。”我问他。
四叔沉默着,许久没有回答。四叔的沉默到如今还震耳欲聋。
什么样才是人过的生活?到如今我一直在问自己,可同样的也还没有答案,我走了那么多地方,做了那么多的事,到最终还是没有答案,答案像是我身后长长的脚印,看不到。可我明白,我走过那些通往许多地方的路,最后都不是人应该过的生活,它们颠沛流离不得安稳,有时在他乡的夜里,我甚至看不到月光也见不到炊烟在傍晚里升起,见不到炊烟升起时我就会心慌,就如同我的双脚已经没有站在大地上了。
这是一种特别不好的感受,轻飘飘地像是可以随时就原地起飞,带着雨燕从筑巢的地方离开时的孤独。我忘记了谁告诉我的,说雨燕的脚特别短,它们是不能落地的,如果落地了就很难在起飞了。我有时觉得见不到炊烟没有月光照着我时,我就是落到地面上的雨燕,我能走可孤独会穿过我的心脏,让我走得异常艰难。
那时候我还能问四叔,可到如今我没办法再去问任何一个人,这种有千万个答案又或者根本没有答案的问题。在我们所有人的生命里被永远的存在着,或者直到死亡的那一刻都没有答案。偶尔跟着二叔他们回村里的时候,每次到半路的山梁能看到村庄的地方,我们都会在那里休息。一棵高大的野板栗树长在那里,树底下有一片平整的空地,长着许多矮小的青草,二叔和爷爷把驮在毛驴背上的东西卸下来,然后毛驴就啃食地里的草,二叔和爷爷蹲下来抽烟,而我就看着村庄。
能听到人们吆喝声,看到炊烟袅袅。我突然间就会很踏实,那时候我不明白,如今回想,那种感觉就是明确地知道,自己活在了人间。
不知是不是我的错觉,每次在那里停下来休息时,就会有微风吹来,被汗水打湿的衣服会被微风吹着贴在后背上,瞬间寒冷传遍全身忍不住打起了寒颤。每当这种时候,我就感觉有什么东西瞬间从我的周围溜走了,它们在那些秋天还没有完全落叶的草木上跑了过去,穿过那些低洼处的树梢,在对面的沟和山梁上打转,转为声声拟喉啄木鸟的鸣叫。或者在对岸的山里会有人的声音,像是回声一样传来。二叔和爷爷似乎什么都感觉不到,他们被肩膀上的东西压得只顾得上喘着粗气。
“咳咳咳……”有时爷爷会忍不住咳嗽几声,二叔则一如既往地沉默着。
大地和天空在我们脚下,头顶相对平行地展开,在山梁很高的地方形成了无数的坎,会有汽笛声偶尔从天边传来,那时候我特别稀罕汽车的鸣笛声,甚至有时为了能看到夜里汽车的灯光,总是爬到很高的地方去。
“要向着远方走去。”我想那时候我所做所想的一切背后,就是这样简单的一个想法,可要走到那里去,我却从来没有想过。
桦树在地平线上往往高出了别的所有树木,它们的枝在天空中摇曳着,一眼就能看到。被二叔他们卸下来的鞍子放在地面上,压倒了几棵青草,我有时觉得被压倒的青草也在呼救,它们中的伙伴会吃力地站立起来,像是倒下后又站起来的战士,艰难且带着伤。好在我们很快就要再次动身,二叔和爷爷再次抬起东西放到毛驴背上,被压倒的部分青草还会这次站起来,恢复成原来的样子。
没有人会注意到这一切,除了我。高大的野板栗树根部已经被蚂蚁或者是别的什么啃食,一半是活着的树皮一半则是枯死的白骨,枯死的白骨显得异常的坚硬,蚂蚁啃食不了连刀都难以砍进,甚至岁月与风霜都只能在它们的身上淋着潮湿的露,我想枯死的一半白骨也在坚定地保护着另一半活着的树,以便让它们头顶长得枝繁叶茂。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