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山谷有了片刻的宁静,像是蹲在树梢上或者是躲在草丛里的所有动物都目睹了这场清晨的杀戮。
四叔愤愤不平,倒是二叔只是默默地抽着烟,他的手指很稳很修长,尽管我知道我不应该用这两个字来形容一个农民的手指,可每次看到二叔夹着烟的手指,我总会这样想。
有时我总会觉得,在他的沉默之下藏着一种我看不到的力量,平静而如山崩地裂。
我不知道动物间有没有同情或者是害怕这样的说法,如果有我想那些没被毒死飞走了的鸟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应该都会带着很深的恐惧,也可能它们再也不会飞回这个隐藏着杀戮的山谷了。
那天的午后,因为需要编一个竹篮,我和四叔路过了王八家的茅屋前,因为我们得从那里穿过去到沟里砍需要的竹子。记忆里应该是下午四五点的样子吧,太阳还没有从山谷里隐退,还照在山谷里那些绿色的草丛里,茅屋前有一种叶片正面绿色反面灰色的草,很茂密地连在一起,我们去的时候那些叶子上到处都是王家两兄弟从野鸡或者是斑鸠身上拔下来的毛。
各种颜色的毛在那片草地里飞着,有的毛根上还带着撕下来的肉或者皮,它们很稳地挂在叶子上,不断地翻飞着,四叔什么也没有说,我们快速走到沟里,砍了竹子就回了住处。从这事之后,四叔很少再提要做弦子的事了,他似乎有一种不再想和王家一家人来往的想法。
四叔把很长的竹子丢在了茅屋前,那需要很好的刀功才能削出需要的竹篾,这个活只有爷爷才能做,有时沉默的二叔会跟着做。所以有时我也会想,可能沉默的人比较适合那些细活,只是偶尔我又会觉得沉默的人心事其实也多,因为二叔总会削破他的手指,有时血都流了很久了他才发现。他会边干活边看着对面的山。
山里只有猴子的叫声,还有哗啦啦的流水声。可二叔却能盯着看很久,我甚至觉得他能看到许多我们看不到的东西。有时我也会学着他很认真地看着对面的山,可我什么都看不到,除了那些摇曳着的树。
倒是爷爷蹲下来干活的时候,会很乐意给我讲一些他年轻时的故事。
“去给我拿一匹烟叶来。”等他坐下来准备削竹篾的时候,他总会这样要求我。爷爷有时会抽卷烟,而且烟是他自己种的,在石头堆里或者是茅屋前的空地里,随便什么地方。
烟叶很宽,开着有些像牵牛花一样的花朵,不过带着一种说不出来的味道,这种味道只要碰到后就会跟着很久,而且很浓。
等我拿来了烟叶,爷爷有时随便揉揉卷起来就开始抽,有时干不透的他会切成丝晾干了再抽。等卷好烟点了火后,他就开始削竹子了,竹子有竹篾和竹心两层,竹心基本是没什么用的,很脆很容易断,刚好这些爷爷不需要的就是我玩的最好选择。
做这些事的时候多在傍晚或者是清晨,有时爷爷会给我讲他遇到过的一些事。记得有一次他说和一个同村的人曾遇见过豹子,那是一个夜晚,他们因为一些事远行,在经过一片茂密的树林时,起初听到了像是有什么东西踩在落叶上的声音。他们以为是耗子或者是夜里别的什么小动物。
他们也不在乎,有说有笑继续往前走,可慢慢地他们发现那声音似乎还一直跟着他们,接着他们闻到了一种很特别的气味。闻到气味的瞬间爷爷就知道了,他们被跟踪了。
两个人中爷爷要年长一些,他虽然很害怕却默不作声,只是默默地卷了一只烟。旱烟的味道是很大的,有时如果一个抽着旱烟的人从树林里的一条小路上走了过去,那种留下来的烟味会飘很久。
卷的第一支烟爷爷递给了那个年轻的伙伴,然后他自己又点了一支。
“烟的味道能吓走一些野兽,也能迷惑一些野兽的追踪。还有另一个最主要的作用是,能迷惑住那些后来寻着气味跟上来的野兽同伴。”他一边削着竹篾一边和我解释。尽管如此,可那天他们遇见的豹子似乎同样有着很不一般的决心,在他们都抽灭了一支烟的时候,还是能听到若隐若现的声音。
“再经过一个山梁就要进入一个很深的山谷,我知道如果再不想办法,我们进入山谷的时候,一定会有一个人遭殃。”爷爷讲的声音提高了一些。
“那怎么办呢?”我听得入了迷,都已经忘记了问话,看着爷爷停了下来,急切地问道。
“我们在那个山梁里烧了一堆大火。”爷爷把烟斗从嘴里拿了下来,抖了抖烟灰。烟灰撒在了他身边的草丛里,慢慢消失不见了,像是他讲着的一些故事。
“等火烧大后,我才发现我们烧火的那片空地里,居然有一座坟。也就因为有了那一座坟我们才得以安全地活了下来。不过好笑的是等火着了的时候,我才发现跟在我旁边的那家伙已经尿裤子了。”爷爷说到这里,放下了手里的刀子,像是又进入了某种很遥远的回忆。
回忆里有在黑夜里唰唰响着的树,还有似乎走不出去的森林。爷爷青色的衣服,粗糙的手,我看着他安静地坐着,也看着对面的山。
山里有什么呢?我总会时不时地也冒出这个念头,错综复杂的沟渠还有参差不齐的苍天大树,连人都钻不过去的藤蔓还有那些似乎随时都有可能滚落巨石的悬崖。
这是我对豹子还有黑夜最恐惧的一次经历,虽然只是在故事里,可我总觉得我感受得到那种恐惧,还有那种被野兽追踪的气息,在那之后的很多年里,我许多次走进一片小树林听到画眉或者是松鼠的声音,都会想起爷爷说的故事。我也会想起爷爷说的那一座坟,我甚至有时会想是不是当时那头豹子没有扑向他们,并不是因为他们烧起来的火,而是因为那一座坟,只是他们不知道罢了。
生命像是一条从山顶流出来很小的河流,需要经过许多的弯还有许多的不可预知的地方,没有人知道我们会遇到什么。
爷爷讲的第一个故事在这里就结束了,这次之后他再没有讲过这个故事,他的故事每一次都不重样。等他讲完故事后,手里的刀又快速地运转起来,竹篾在他的手里很快一条条光滑地削了出来。爷爷有一双很巧的手,它能编各式各样的东西。
我有时也学着他,用他削下来的竹心或者是废弃的竹篾编自己喜欢的东西,可几乎很少有成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