玖话·风华烬 第陆话

【文章系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夜色寂寥,房内唯一的一盏烛灯朦胧而模糊,点点金光镀到苏邈黑黑的睫毛上,将他的黑眼睛衬得湿漉漉的,青竹案上铺着一张皱皱巴巴的黄纸,上面赫然点着朱红色的“皇榜”两个大字。苏邈烈酒杯杯下肚,脸色却还是不见丝毫血色,心中满满当当只有一个念头——他要来了,阿长当如何?

阿长当年是何等倾慕着那个人,苏邈自然是清楚的。

记忆掠过漫漫洪荒,轻轻浅浅地浮在眼前:

那晚,他站在她帐外。“大人,该歇息了,明儿再画吧,你背上的伤还没好呢”,小兵好心相劝。漆黑夜里,只有她的营帐还亮着灯。“这敌军的布阵图一定得及时描下,不然时间久了可记得不大清了”,她又低低地咳了几声,喃喃道,“答应了他的事儿,可食言不得”。

“明日与北夷交战,万事小心”,他不住嘱咐。她从袖里掏出一块月荷形状的护心镜,一张脸笑得没心没肺,“子颂,莫担心,我有御赐的宝贝儿,定能化险为夷的”。我心中涩然,那镜儿若不是常常擦拭又怎会如此光洁如新?也是,那人送的事物,她定然是妥帖珍藏的。

一日,她特地选了一身红色的戎装,高挽起发髻,灯光下敛去锋利光芒,只只羞涩一笑,“子颂你说,明日我如此装扮,进宫面圣如何?”。明明还是一身盔甲装扮,只是换了个颜色而已,却像作他人妇的形容,换做别人,他必嗤之一笑。但瞧着她满心欢喜的模样,他弯了弯唇瓣,却怎也笑不出来。那时他就想,能被这样一个傻姑娘放在心尖尖上,该是件多幸运的事儿啊。

今夜这梦,做的委实凌乱。不过半夜,苏邈便幽幽转醒,他觉得手中冰冰地似是握着什么。房内还燃着幽幽清冽的沉水香,灯儿却不知何时灭了,模糊的灰暗中隐隐现出一个窈窕的身影,“你喝酒了”,是肯定的语气。苏邈勉力定了定神,才开口,声音像极了月光下浸湿的冰石,“阿长,你的手真冷。该多穿些衣服的”。

那人的确是阿长,她直直地望着他俩十指相扣的手,脑袋像灌了浆糊一般混沌。听了苏邈的话,她又垂下眉睫,涩然道,“我是鬼,不怕冷的”。苏邈漆黑的眼睫半抬,墨玉般的眸子,眼角有些笑意的亮光,吐出的话儿轻轻地像羽毛,“阿长,你真不解风情。无论有多坚强,男子也是盼着自己心爱的女子吃得饱穿得暖的呀”。

苏邈许久也不曾如此喝醉过了,似乎昨日只是一场飘渺的梦。第二天醒来,他便又是那个冷静自持的苏子颂。揖生前来请脉,一双眉毛拧巴在一起,声音也拔高了几分,“大人,你……你……你竟然喝酒了?你现在这种情况还去喝酒,你当真不要这双腿了么?”阿长一进门便看见苏邈苍白的脸色和揖生直跺着腿,恨铁不成钢的模样。

原来苏邈腿上的旧患已深入骨髓,绝碰不得酒这类辛辣之物。“那如今当如何?”,阿长急忙问道。苏邈抬手压了压眉心,“无妨,无妨”,说罢却又引出一串低咳。揖生却是急红了眼,“都咳成这样了,该不是寒气入了心肺罢,那可怎办?恐怕只有南徐山的露水来煎药才可压住病情呀”。

南徐山?阿长眉角重重一跳,那可是在昭国之南,与北邙遥遥相望,这一南一北的,路程甚是遥远。阿长的眼睛锁在苏邈身上,他苍白的脸上还淡淡地挂着笑意,一副已然将生死置于度外的模样,却几乎划伤了她的眼。“我去取”,阿长说得极其自然,像已在心中演练了千万次。苏邈的身子微微一颤,却也收得飞快,最后只发出一个单音,“好”。

阿长的身影渐渐远去,苏邈停在槐树之下,树上开满一簇簇的白花,远远看去,像一个个随风摇曳的白色灯笼,凄凄惨惨的样子。有风吹过,扬起他的发丝,更添几许落寞。揖生手中握着一个香馍馍啃得正香,“大人为何要支走她?”。苏邈笔直地坐在轮椅上,有小花落在他的发上,他的嘴角已是满足的弧度,又有些心疼地喃喃,“我决然不会让她如我一般……” 。那人是她活着的理由,怕是她死去的时候,还是觉得自己是为他而亡的吧。我如今能做的,也只是保全她一个梦而已。

在阿长离去的第三天,浩荡的皇室队伍缓然而至。

据说为表敬意,景阳帝亲自下了龙撵,步行至昭德将军的主墓。

据说前昭军军师苏子颂生生将景阳帝隔在门外,不允其入内。

据说景阳帝几经苦求才请得苏军师开启祭奠之门。

这三个“据说”一出,整个洛昌像炸开了锅,百姓众说纷纭。有的说苏邈不知好歹,不懂趁机求皇上将他调回京城,有的则赞赏他铮铮铁骨,不畏强权。有的直接把手中热饼一扔,直呼扯淡。

而事实上,苏邈确实是将景阳帝阻于门外。

景曦并退左右,才朝着那薄薄的竹门道,“苏卿,朕知你怪朕”,薄薄的阳光透过层层树丫,最后只剩下斑驳的光影,景曦负手立于门外,微叹了口气,“可是,你知道的。你不让朕去祭她,朕就只得自己想办法,比如说,炸掉墓门……”他的语气还是温柔的,但内容却无比决绝狠辣。里头一直沉默的苏邈终于冷哼出声,然后几乎是怒极而笑,“好,很好!因为知道她心中有你,你便总能无所顾忌地伤她么?”苏邈的话儿不多,却似一把利剑,直直劈开了景曦厚重的面具,全然撕毁他刚才的得意与狂妄,一无所有的脸上找不到悲喜,古怪无比,他晃了晃身子,眸中的伤痛终于浮了上来,再次开口时声音无比喑哑,说了好几次才听得清楚他的话儿,“让我见她吧,我很想她”。这次他用的是我,而不是朕。

远方重云万朵,青灰青灰的,像蓄了许久的尘埃,迟迟不肯落下。

不知过了多久,咯吱,竹门开了。

祭奠之门已然开启,只景曦一人入内。苏邈静坐于草舍之中,独自对着一盘残局。日落西山,揖生才端了饭菜进来。童子摆好饭菜,瞥了瞥苏邈一眼,奇怪道,“大人,这棋怎一子儿未动?”苏邈方才回过神丝,眉目微有松动,“如今什么时辰了?”。童子瞧了瞧天色,回道,“大人,酉时了”。闻言,苏邈兀自转过轮椅,朝外驶去,”瞧瞧去吧”。揖生看着大人的背影,那么孤寂那么悲凉,脑袋里嗡地响起一句诗句:飘飘乎如遗世独立,羽化而登仙。

苏邈抬起头来,视线尽头的还存着一抹橘红,那橘红愈来愈暗,从茫茫朦胧照亮了一小片天空到只剩下一个小小的光点,如同那夜里隔着层窗纱的烛光,遥遥远远的,半响终于静静熄灭,无声无息。咿呀——此时墓门缓缓打开,景阳帝蹒跚而出,他身形有些晃荡,面容的戾气却淡了许多,像是历遍人世沧桑的老人。苏邈静静地看着他,目光如镜,无波无澜。然而这种平静,却在下一瞬被彻底打破,如小舟顷刻被巨浪覆盖,如星星之火眨眼窜成火龙。又起风了,槐树随风摆动着,连着那些白色的花簇也是一样,晃动不安。

那抹明黄色的身影的不远不近处,还跟着个白衣女子。远远看去,一黄一白,煞是般配。

天与地轮转的声音,又再次响起……

她还是回来了。

时耶,非也,命也。

苏邈笑了笑,眼中有伤,第一次落荒而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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