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对中国古代思想和西方古代思的论述想做一个总结性的比较,我们给这个比较取了一个题目:中西思想中的“天道”与“真理”哲学是论道的学问。
中国人论道,西方人也论道,中国人没有论出两个世界的区分,中国人只有一个世界——天道并不在彼岸,不在超验的理念世界里,天道就在人民生活中,这是天道与生活的统一。
也就是说,在中国的先秦哲学那里,人所达到的自我认识,并没有区分出纯粹的理性和纯粹的感性,感性与理性之间并不分割。而西方从毕达哥拉斯开始便要做这种区分了——可知世界与可感世界的区分。
几何学、数学是纯粹理性的学问,它无关乎现实的感性世界如何,它自己走在理性的道路上往前推进,这样就为柏拉图最后完成两个世界的区分做了准备,这两个世界的区分就是理念世界与感性世界的区分。
中西思想在这里并没有优劣、高低的区分,而是对世界的不同的领会。由于对世界有不同的领会,就导致了欧洲民族与中华民族不同的天命,不同的命运之路,也导致了这两个民族对整个人类文明的不同的贡献。
我们要承认,欧洲从古希腊起步的哲学思想所带来的今天的自然科学,是对整个人类文明的一个巨大贡献;但是,我们同时也要承认,中国思想关于人类生活的真谛的揭示,也是对人类的一个巨大贡献。
今天的西方文明正在实行自我批判,这是本课程引言部分已经提到了的。
今天西方文明的虚无主义,是柏拉图主义哲学的必然结果,当然这是后话,我们这门课程讲到第三大部分的时候就要讨论。
我们现在是在源头上比较中西思想的差异。差异的根本要点就在于:西方思想走出了一条区分两个世界的道路;中国思想始终只在一个世界中,只有一个世界,那就是感性生命的世界。
比方说我们中国人日常用语当中总有一个词叫“道理”——你要讲道理,这“道理”二字能不能翻译成欧洲语言?我们总会觉得肯定能翻译,怎么翻译呢?
我虚构一下:假定两个中国人在吵架,后来越吵越凶,其中一个中国人愤怒地指着另外一个中国人:“你怎么这么不讲道理。”假定边上有一位欧洲人,知道两个中国人在吵架,但听不懂汉语,他很想知道其中一个中国人愤怒地指着另外一个中国人究竟说了一句怎样的话。假定恰好我在边上,老外就请我翻译,我觉得这很容易翻译。我这么译,why,就是为什么,Whyareyouso,为什么你是如此这般的,Whyareyousooutofreason?你怎么会如此这般地在理性之外?这个欧洲人倒是听懂了,他刚一听懂我就知道我翻译错了,因为中国人指着那个中国人说的这句话不是这层意思。我说“你怎么这么不讲道理”,并不是说“你怎么如此这般地违背理性的法则”,没这层意思。中国人说不讲道理是指什么?违背人之常情,“你怎么好这么不讲道理”,就是说你怎么如此这般地违背人之常情,这就是中国人所说的讲道理。
直到今天的中国人都是在这个意义上用“道理”二字的,绝不是在reason这个意义上运用的。那么“道理”二字该怎么解释?
用两个汉字构成的一个汉语的单词,你要理解它的含义,可以这么做:第一步,先把两个字拆开,分别说各自的含义,再把这两个字合起来。先把道、理两个字分开来说——理指的是一个事物存在的根据,这叫“理”,一个事物存在的根据来自哪里?来自天道,这叫“道”,天道在哪里?在人民生活中,天道并不在另外一个世界里,天道就在人民生活中,就在人之常情中。这两个字合起来就叫“道理”。
每一个事物存在的根据都来自它符合天道,它才得了它那份存在的根据,叫理。天道并不在柏拉图说的理念世界里,而是在人民生活中,就在柴米油盐里,就在人之常情里。请问这样“道理”二字,如何翻译成欧洲语言呢?我们在第一讲和第二讲中的讨论是有重要意义的。
我们借助这样的讨论说明了中西文化的差异来自中西思想根基上的差别,这根基上的差别有两个:一个是主题的不同,一个是思辨路径的不同。
我们已经看到西方人最初的思辨路径怎么打开的,是从毕达哥拉斯学派开始的,确认了数学、几何学是一门纯粹理性的学问,通过这样的学问,我们进入了一个不朽的可知世界,这就是最初的思辨来了。
比方说线段是两点间最短的距离,这个判断是一个公理,这件事情肯定不是通过实验和观察所获得的结果,是理性自己的判断,是理性隐秘的判断,通过几何学把它揭示出来。所以你若进入几何学研究就进入了几何的思辨,所谓思辨就是把理性固有的财富由隐到显的展开,这用英语当中的一个词来说,就是develop。
中国哲学的思辨在哪里?并不在这种理性的、隐秘的判断的揭示之中,中国思辨不走这样一条路,中国的思辨是去领会我们的生命情感的本真与天道之间的一致。也就是说,是对天道的体认和觉解。你到哪里去体认和觉解天道?到人民生活中去。
“圣人求道,道无可见”,道你看不到,那么到哪里去寻求?到人民生活中去求道。
人民生活是天道显现出来的痕迹,圣人就是这样向人民生活学习,从人民生活中发现天道的痕迹,并且把它说出来,这叫圣人的论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