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玉梅,提审你了。”
我听到自己的名字,突然感到五雷轰顶。我茫然地站起身,两名女警便走上前来,一左一右地搀住我的胳膊,对我说:“跟大家道个别吧。”
我动了动嘴唇,半天才说了句:“我先走了,你们好好保重。”
同监的女犯们目光齐刷刷地望着我,跟我关系要好的张萍眼眶湿润了:“小梅,一路走好。”她伸出手,轻轻地拽了拽我的手。我哽咽了:“你好好的。”在场的气氛很沉重,仿佛随时都会轰然爆炸。我怕自己会情绪失控,便扭头快步走出了监室。沉重的脚铐发出了重响,我故作潇洒地没有回头。
我知道,从此刻起,我将再也不会见到这些因犯罪而结缘的姐妹们了。有几位因故意杀人也被判了死刑,我们会在不久的将来在阴间重逢。但在这个世界上,我们缘尽于此。
冬日的暖阳照在我那苍白的脸上。我发自内心地笑了。正是明天的死亡换来了今天的阳光。往日曾有多么美丽的艳阳以及和煦的微风,我从未用心去欣赏。曾几何时我也是一个天真无邪的女孩,从未想过有朝一日自己会走上刑场。可是再说这些有什么用呢?明天一切都会结束了。
“赵玉梅,其实你长得挺好看的。”
我回头一看,是郑管教。她赞美我大概是看到了我的笑容。曾几何时我的笑容里是没有心事的啊!
“谢谢。”我低声说。我心想,就是这样一个长得不难看的女人,因为贩毒被判死刑。不过我会把这句赞美带到另一个世界的。在最后的日子里,她是唯一夸我美的人。
到了1号审讯室。我浑身上下战栗不止。每一位即将上路的死刑犯的最后一晚都将在这里度过。我的生命从现在起进入了倒计时。
我慢慢地在那把木椅上坐下。不是即将被枪决的犯人是无权坐上去的。我联想到曾经坐在这张木椅上的那些人都被枪子打穿了头颅,成为一具具血肉模糊的尸体,我的胃里突然泛起一阵恶心。不过到了明天,我也会迎来那样的下场,这又让我的心底充满了绝望。
“还有什么要交代的吗?”黄警官问我。
“我给我女儿写了一封信,请你替我转交给她。”
我颤抖着从上衣口袋里掏出那封写给女儿的信,摊开来又读了一遍:
亲爱的贝儿:
当你看到这封信时,应该已经长大成人了。妈妈很抱歉不能陪伴你长大。你要做一个正直、善良、对社会有用的人。我没读过高中,吃了没有文化的亏,希望你不要像我一样愚昧无知,轻易便听信别人而做出这样追悔莫及的决定。
等待我的是死亡,但你还有美好的明天。希望我不要成为你今生的包袱。我不配做你的妈妈。但无论在哪,我都会永远深深地爱你。
我还没有读完,已经克制不住地泪流满面,哭天抢地起来。黄警官不由分说从我手中夺过了信纸。她看了两眼,便把那封信折叠好装进兜里,轻声对我说:“你放心吧,我们会帮你把它转交给你的女儿的。”
“孩子还小,请你们先交给我的父母。等孩子长大了再让他们交给她。”我哭泣着说。
“我知道了,会照你说的做的。”
“你还有什么要求吗?”
“可以给我来两盒芙蓉王吗?”
“好的。”黄警官便叫来一位年轻的狱警,让他去帮我买芙蓉王。
那名狱警刚走,便进来一位记者,两年前我还没有犯罪的时候就知道她,她专门从事死刑犯刑前采访工作。被她采访过的死刑犯已然全都变成了地狱里的鬼,而等待我的也是这样的结局。她坐在我面前的椅子上,那面孔似笑非笑,实在阴森恐怖。她居高临下地望着我,大概她把自己当成救世主了。此刻我就像一只失去了行动自由的待宰羔羊,即将成为她笔下的素材,成为高墙之外人们冷嘲热讽的对象。我心如刀割,欲哭无泪。但我没有权利拒绝,她的到来就是我为了两盒芙蓉王和一顿丰盛晚餐而必须付出的代价。而我也无权选择不要进行这宗交易。早在我被判死刑的那天,她已经决定要采访我了,这已经是无法改变的事实了。
“你年纪轻轻为什么要参与贩毒?”
“我什么也不懂,阿强叫我做我就做了。再说,毒品来钱快。我过苦日子太久了,从没见过那么多钱,就把持不住自己了。”
“你不知道那是犯法的吗?”
“我知道这么做不对,但我没想到会判死刑。”
“你携带的毒品数量巨大,所以……死刑判决是无可厚非的。”
我沉默了。
“你后悔吗?”
“我很后悔,但这已经没什么用了。”
“你想对大家说些什么吗?”
“我想对那些和我一样没有多少文化一个人辛苦打拼的女人说,不管怎么样都不要犯罪,这会让你追悔莫及的。”
“还有吗?”
“不要轻信男人的花言巧语。”
“如果还能重来一次,你会怎么选择?”
“如果还能重来一次,我会踏踏实实地带着我女儿过日子,哪怕日子苦一点都心甘情愿。只要能够活着。”
“现在你会想跟你女儿说什么呢?”
“善恶必有报。做好人,不要做坏人。”
“你还有什么愿望吗?”
“我还想看看我的女儿……不过我知道这是不可能的事了。”
……
二十分钟的采访结束,我已是精疲力竭。在我即将昏死过去之前,芙蓉王把我拉回了人间。我一见烟就不要命,旁若无人地吞云吐雾起来。女警们皱着眉望着我,但什么也没说。
我从口中吐出醉人心扉的烟气,眼前浮现出第一次见阿强时的场景。他戴着墨镜,清瘦身材,斜倚在那辆夏利车前,含笑望着我。那一瞬间的功夫,我就爱上了他。他用含情的眼神引诱我朝他靠近,终于在我停在他面前时忍不住调皮地笑了:“你这么美,为什么要这样不自信呢?以你的姿色应该穿世界上最华丽的裙子!”那时我还是个不谙世事的少女,只身来到东莞打拼,举目无亲,无依无靠,听到那样一个充满魅力的男人用这样的话挑逗自己,如何能做到无动于衷呢?是他让我在这陌生的城市里不再感到孤独恐惧,是他填补了我生命的空白;是他教我开车、教我外语,也是他让我学会了抽烟,学会了吸毒;当然也是他,让我那苍白乏味的生命里有了一抹鲜艳的颜色——一个可爱的女儿。
在泪眼朦胧中,我点燃了第一盒中最后一根烟,想起了我的父母。听说我被判死刑后,我母亲的身体变得非常糟糕。我虽然不怎么爱他们,但毕竟是他们把我带来这个人间的。我觉得我这一生如此不值,年仅24岁就要命丧黄泉,从此成为别人口中的反面典型。如果再次投胎,我宁愿成为一只畜生而不想再当人了。
在我的要求下,晚饭是一顿西餐:一块牛排、一份意面外加一杯柠檬汁。这是我在人间吃的倒数第二顿饭了。有好几个人围观你吃饭,你哪能吃得好呢?更别说是吃断头饭了。我一点胃口也没有,但还是强打精神啃了几口,可那饭实在味同嚼蜡,我就傻呆呆地坐在那里回忆起自己这不值一提的悲惨人生。
从洗手间回来后,狱警们寸步不离,监视着我的一举一动,搞得我万分狼狈。入狱这些日子以来,我早已失去了尊严。在人间的最后一天也不例外,他们的看管甚至更加严厉。一会儿他们还会纹丝不动地坐在我面前看着我睡觉。
为了消磨时间,我再次点燃了烟蒂,面朝墙壁,泪珠毫无预警地夺眶而出,难以自制。女警们纷纷走到我的旁边,提防我随时可能撞墙自尽。我苦笑一声,掐灭了烟,对她们说:“你们放心吧,我不会乱来的。”
郑管教说:“赵玉梅,你还这么年轻,明天要上路了,放平心态就好了。”
我感激地冲她笑笑:“谢谢。我知道。我早就做好心理准备了。”事实上,面临死亡,谁能安之若素呢?我说这句壮胆话时声音都是颤抖的。随着时间的流逝,我在这个世界说的话也是说一句少一句了。
房间静得吓人。我朝窗外望去,天已黑透了。我早早地躺在那张简陋的单人床上,茫然地与看管我的狱警对视着。郑管教蹑手蹑脚地关了灯,坐在床边,在那沉重的黑暗中目不转睛地凝望着我。我无声地流出了眼泪,在心里默默地数着自己还有多少秒可活:1、2、3……100、101、102……999、1000……8641……8642……我睡意全无,越数越清醒。突然感到裤子湿湿的……我尿了!
……
在监狱的最后一夜,冰冷而漫长,我终于把它熬过去了。当清晨第一缕阳光洒进来的时候,我故作轻松地对一夜无眠的狱警们说:“我要解脱了。”黄警官苦笑着说:“来世别犯罪,做个好人吧。”郑管教对黄警官说:“其实赵玉梅本性不坏,她的人生是个悲剧,希望来生不要再重演了。”
听到郑管教这么说,我感动地对她说:“谢谢您……谢谢您……我不是好人,您才是大好人啊!”
两名女警把我妈前些日子送来的新衣服为我穿上。那是一件洁白的高领毛衣和一件天蓝色的长羽绒服。一番打扮之后,郑管教微笑着对我说:“美美的。”
黄警官说:“死刑是对你的惩罚,希望你能记住教训。”她看我哭了,轻轻地抱了抱我说:“别怕,别怕……”
我紧紧地抱住两名警官,强忍泪水让自己不要失声痛哭。突然听到门外响起了骇人的脚步声。
狱警端来一颗鸡蛋、两个包子和一碗小米粥。我都吃了。郑管教说:“都吃了好。”她说着轻轻地摸了摸我的头发,那样子就好像母亲在安抚受伤的女儿。那一瞬间,我真的倍感温暖。
不一会儿,我的催命符来了。“赵玉梅,该上路了。都安排好了吧?”是法院的人。他们在门口站成一排,无声却威严。
“赵玉梅……决定今天对你执行死刑。你听清了吗?”对方的声音很严厉。
“我听清了。”我的声音很弱小。
验明正身,我再次确定自己的一生即将终结于今日。虽然早有心理准备,但即将执行死刑的命令还是有如晴天霹雳在我头顶轰然炸开。我下意识地站起身来,跟随他们走出房门。黄警官和郑管教把我送出来,我转过身,朝她们深鞠一躬:“谢谢二位警官,谢谢你们这段时间帮助我、引导我。我犯下的罪孽我要用我的生命去偿还,临走之前想再次表达对你们的感谢……”
一个狱警把一个信封交给郑管教,与她低声耳语了两句。郑管教便对我说:“玉梅,看看你的女儿吧。这是昨天那名记者让人送来的。”
我一想起女儿,便再也控制不住眼泪。我的双手被拷在背后,郑管教便把照片拿到我的面前,我对着照片上女儿那粉嫩的小脸亲了又亲。我含泪对着照片上的女儿说:“宝啊,别想妈妈……”
我被押上警车,回头看见两位警官在冲我挥手。我连忙转回头来,不敢再去看她们。除了女儿,她们是这人间对我最好的人了。离开了她们,接下来的路我要一个人走了。
在车上时,我迅速回顾了自己那短暂而悲惨的一生。想到一半,不再去想了。想不想又有什么用呢?反正马上就要解脱了。我再也不用顶着死刑犯的帽子度日了。
警车在郊外的刑场戛然而止。我的心跳突然加速,呼吸也变得急促起来。我的双腿瘫软,无力支撑沉重的身体,刚刚下车便瘫在了地上。我被两名警察拖进刑场,甚至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早已大小便失禁了。此时此刻我已不再被任何人当成人,就像一个即将进入屠宰场的牲畜,一个任人摆布的木偶,不一会儿我的头颅就会被子弹射穿,我的脑浆会喷出来,鲜血洒在枯草地上。
“跪下!”
我下意识地跪在地上。我闭上眼睛听天由命,突然感到头颅好像被什么东西劈成两半……
我的世界终归于寂……
我缓缓睁开眼睛,睡意依然朦胧。我定了定神才发现自己在家里睡觉。时间是下午四点半。
“你是谁?”我内心中的一个声音问我。
“白薇。”另一个声音回答。
“那赵玉梅呢?”
“她已经被枪毙了。”
“哦,原来你还活着。”
“是的。只要人活着一切就都还有希望。”